☆﹀╮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╲╱=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【书本网】整理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版权归原文作者!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═ ☆〆 书名:宝镜 作者:一领淡鹅黄 一千年夫妻,四百年分离,他和她之间的恩怨已经算不清楚。 既然算不清,那就,欠着吧。 《宝莲灯》《宝莲灯前传》同人,戬心,甜文不虐已完结 内容标签: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原著向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杨戬,敖寸心 ┃ 配角:敖若,王成蛟,敖烈 ┃ 其它:戬心,宝莲灯,宝莲灯前传   ☆、第 1 章   正是少年佳意气,渐当故里春时节。杨小二八岁那年,发色不知为何开始泛黄。本来兄妹三人皆是一头青丝,杨小二这一转黄,倒成了大哥和三妹的笑料,早也笑,晚也笑,直笑得杨小二急火攻心,和大哥打了几架才算完事。至于三妹,那是责怪不得的,那么软软的糯糯的童音,从三妹桃花一样粉红的小嘴里吐出来,杨小二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叫三妹住嘴。说吧说吧,三妹只要不哭,说什么他都忍了————忍不了,还躲不起吗?   玉镜湖边,杨小二侧身躺在软软的略为湿润的草地上,左手支颌,右手拿着根狗尾巴草,搭在支起的右膝上,望着粼粼的波光,百无聊赖的发梦。   若只是三妹追着摸他的头发,倒也不是什么忍不得的大事。母亲近来不知哪里寻了个方子,每晚都熬一大碗首乌汤,巴巴的亲自端来,非要亲眼看着杨小二喝的涓滴不剩。唉,不就是头发黄一点嘛?父亲说了,家里不许用仙法,一切顺其自然。这首乌汤喝了十几天了,自己的头发全不见黑,也就算是尽了人事,接下来就由着它去听从天命自生自长,不也很好吗?再说,那汤真的好苦......   杨小二手里的狗尾草颤了一颤,身下大地忽然开始微微的震动,连带着湖水跟着荡起轻浪,一环一环漫向岸边,拍在他脚边的草地上。   原本平整的湖心浪花四溅,竟似一座水晶玻璃台似的慢慢升高,杨小二腾的坐起,目不转睛的盯着“台”上立着的人影。那人一身黄衣,黑发用同色的发带高高束起,发带正中缀一颗榛子大的珍珠,明晃晃镶在赤金镂花底座上,隔了那么远,仍然反射出耀眼的光辉。额发长长的,随着主人东张西望荡来荡去,一刻不得安份。   水台渐高,越有丈余,台上那人开始心焦,变了几个指诀仍然止不住水台继续拔高,急的在台上顿足。孰料这足一踏下,水台轰然崩塌,碎成万片琼花乱玉,只听一声惊呼,连带那人一同跌落,摔入湖心,溅起偌大的浪花。   杨戬大惊,翻身坐将起来,额头扪出细细的汗珠,在暗夜微弱的烛光里熠熠闪耀。他的手臂仍然保持着前伸的姿态,仿佛一探出去,就能把水中的那人捞起来。   一千五百年过去,仍旧会做这样的梦么?杨戬自失的一笑,复又躺下,合上双眸。那人如今,还是这样的莽撞,这样的让人挂心么。   横竖是睡不着了,杨戬索性批衣下榻,手指轻弹,寝殿登时烛照通明。他行至案前,望着堆积如山的案卷,下意识的揉揉鼻梁,略不情愿的坐下,信手捻起一份来看,却是灌口土地送来的。   年前下界办事,路过玉镜湖,杨戬才知道那湖水早在三百年前一夕干涸,当时也觉得蹊跷,怎奈事忙抽不出身,只吩咐土地将之前多年地方志的卷宗送上三十三重天,供他闲时细细查考。   玉镜湖不是寻常小湖,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抽干抹净,就算是四海龙王也要颇费一番力气,何况此事做得悄无声息,人神不觉,不能不叫高居九重的司法天神惊心。   地方志上再看不出端倪,杨戬立起身,眼尾一扫,兵器架上的三首蛟化为墨扇拿在他的手中,踏出寝殿。原本卧在门口的哮天犬“噌”的一下竖起耳朵,四足着地摇着尾巴,鼻中喷出兴奋的气息:“主人,咱们去哪儿?”   “睡不着,下去走走。”杨戬摸摸他的头,向下按了按,“你还睡你的,我一时半刻便回。”   哮天犬一骨碌变回人身,却仍然用脑门蹭了蹭杨戬的肩膀道:“主人不睡,我也不睡,我同主人一起。”杨戬一笑,算是默许。主仆二人驾了云,往灌口飞去。   玉镜湖如今已经只剩一片洼地,干裂的黄土一块儿一块儿的,咧着大嘴不怀好意的朝天笑着。间或有几株荒草,也早已枯死,随着春末夏初的热风,无奈的摇晃着身体。   没了水,那人再也无法自湖中现身,也就不用担心水台崩塌了吧?杨戬忽然有点说不清心里是好笑还是难过,信步踱至湖心最低处,躬身拿起一块黄土,中指和拇指一捻,就化成粉末飘落。哮天犬站在下风处,没防备被黄土呼了一鼻子,痒的直打喷嚏。   竟然旱到了这个地步!杨戬直起身来,跺一跺脚,唤出土地查问。那土地大约正在昼寝,满脸不情愿的被叫醒,睁眼一看竟是权倾三界的司法天神下降,顿时没了睡意。   “这湖是三百年前干的?之前有何征兆?”杨戬打开墨扇,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,天热的连知了都懒得叫上一声,他的鬓边却丝毫不见汗渍。   “是是,回上仙的话,正是三百年前。征兆么,”土地顿了顿,搜肠刮肚的想了想道:“也不能说没有,这湖自来就透着古怪。”那土地十分话多,口说手比连玉镜湖从古至今的掌故都翻了出来,什么时有妖风大作,渔家不得已将网住的鲤鱼放去方得走脱,又是什么富家子泛舟湖上,忽来一阵大浪将船打翻,全船大小葬身湖底,只有先时掳来的小丫头侥幸得救......   杨戬皱了皱眉,抬手阻止了土地继续饶舌,思索片刻面色已是霁和,“你说的这些都不能作数。路过的神仙眼见不平出手相助也是有的,与湖水干涸毫无关联。”   哮天犬低头想了想,半晌“呲”的一笑道:“这等行事,倒很像三......”话音未落便被杨戬以扇击头狠狠敲了一记:“我与这里职官查办案情,哪里轮得到你插口?”杨戬板了面孔,“再有下次,你自回真君神殿去领罚,不要跟着我!”   哮天犬满不在乎的一缩头,似乎被热气蒸的受不住一般哈了一口气,舌头吐出来,又忽然想起来自己此刻是人身,忙收回去,鼓起腮帮子,暂时扮作泥塑木雕。倒是那土地心中一凛,暗道真君对家仆尚且如此之严,将来可要仔细办差,莫要犯了他天威。   杨戬见再问不出什么线索,只得遣去了土地,自带了哮天犬进城。人间已经是四月底的光景,灌口市集上除了寻常百货,又添了端午节要用的艾叶、菖蒲、榕枝,还有性急的人家,已经开始编制“端午佬”。这端午佬是将竹篾编成一个骑虎的道士模样,在端午日抬在毯子上敲锣打鼓游街而行,川中孩子们围随前后,乐此不彼,比赛龙舟还要热闹。   一人一狗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前行,杨戬依然如闲庭信步,哮天犬却早就大汗淋漓。他倒常随杨戬下界捉妖,只是所到之处不是深山老林,就是洞府仙岛,极少会到这鲜花着锦十里红妆的市井之地。哮天犬一边揩着汗,一边四处张望,一双眼早就不够用了。忽然鼻端飘过熟悉的木樨香气,即使夹杂在包子卤菜雄黄酒的烟火气中,亦能唤起某段让狗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记忆。   狗儿极不情愿的挨身过来,扯扯杨戬的袖子,嗫嚅道:“主人,三公主在左近。”   杨戬眉棱骨一跳,面上却不带出,收了折扇,菱唇轻启,只一个字:“找。”   哮天犬身在闹市,自然不能施展“万里追踪”,只得皱皱鼻子,凭着狗儿最天然的嗅觉,循气味而去。杨戬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,眼神却穿过人群,仿佛在思索着什么。   不多时,哮天犬停在一块大大的招牌之下,小心的向铺子里张望了一下,有点不解却又带着一点放松的回头看向杨戬道:“气味就停在这里了,主人。”杨戬上前看时,只见这硕大的黑漆招牌上写一个栲栳大的金字:“當”。   寸心在当铺做什么?又或是她在此处当了什么东西?杨戬摇摇头,寸心虽然被贬,却也好歹是西海龙王唯一的掌上明珠。尽管人间米珠薪桂,于西海看来却不过九牛一毛,她这一生也不曾缺了这世间人人喜爱的阿堵物。   当铺掌柜从高高的柜台上向下瞥了一眼,只见一个白衣男子进得门来,身上那外袍样式虽简单,料子却是从未见过的轻薄飘逸。袖边的暗纹随着他的手腕轻动,在日光下折射着淡紫色的光彩。虽然天已经热的气闷,这人却毫不在意,内衫领口束的严丝合缝,额前滴汗全无。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缩肩拱背的黑瘦小子,蜀中四月末的天气,姑娘小伙子们早换了单衫,这瘦子却罩一件厚重的灰色斗篷,从颈至踝,尽自汗出如浆,却似浑然不觉。   那掌柜心内暗自诧异,嘴边却早已漾出笑纹,一叠连声唤伙计“倒好茶”,一面绕出柜台,请杨戬主仆上座。掌柜在侧一拱手笑道:“客人您瞅着面生,不知仙乡哪处,此来为何?”   杨戬落座,整整前襟,打量了一眼掌柜,轻咳一声道:“你忘了?我杨家世居灌口城外十字坡,百年世族,最好古董。下个月家父七十整寿,杨某为寻寿礼跑遍巴蜀,光你这里就来了十数次了。”他端起伙计奉上的茶碗抿了一口,微不可见的皱皱眉,又道:“最近店内可曾入手什么好物?”   掌柜扬扬脸,似乎想起了这么一号人物,恍然大悟道:“哎呀近来天热,我每日睡意昏昏,连杨公子都差点认不出了,失礼失礼!”他招招手唤出大伙计,“你去,把最近入手的新鲜货拿几样最好的出来,给杨公子过过目。”   正说着,门口闯进一人,入来就攘臂高呼:“掌柜的,我那镜子你倒还是不还?”杨戬看时,却是个年青男子,青衣墨带腰悬短剑,眉目清秀鬓有薄汗,许是走的急,一边说话,一边抬手以袖拭汗。   掌柜面色一变,急急走向伙计耳语了几句,板了面孔走近那男子斥道:“怎地又是你?我前日已经明白告诉你,镜子不是你的,须得正主前来方能取走。”他毫不掩饰轻蔑的眼神,“你偷拿了人家的当票来赎,小心我报官,叫你吃不了兜着走!”   那青年气结,上前一步搪住掌柜胸襟道:“要我说几遭?我就是正主,如何不能取货!”掌柜用手去推青年,却不能撼动分毫,伙计闻听都围了上来,看看青年腰间的短剑,又不敢上前厮打,只为首的伙计大声道:“那日是我接的当,当户明明是个女子,你是哪里来的混小子,也敢冒名赎当?”   青年面色青红不定,也不理会伙计,只管捉住掌柜,“我有当票,出得起银子,又有字迹为证,如何不能赎当?”他高出掌柜一头,此刻居高临下瞪着已然脚软的掌柜,“你们今日给我赎也好,不赎也罢,今日这镜子若不能到手,我便把你这小铺砸个稀巴烂,教你开不得店!”   杨戬只当看戏一般,一边的哮天犬却按捺不住,从杨戬背后跳将出来,手指那青年大喝一声:“我活了这么久,还没见过你这么蛮不讲理的人。当铺做生意自有一套规矩,你赎当不成就要打砸,眼里没有王法了吗?”   那青年一转头,望见黑瘦的哮天犬,却是倒吸一口凉气:“哮......”,后两个字无声吞了回去。他大约是太过吃惊,连揪住掌柜衣领的手也不觉松开,掌柜趁机双臂一推,将他搪退数步,几乎控制不住身形。   电光火石间,没有人看清杨戬是如何起身,移步,在那青年撞上背后的门扇之前,握住了他的右臂。   那青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定定望着面前的杨戬,有那么一瞬间,杨戬几乎以为他要扑将过来。青年却忽然一低头,用力甩开杨戬的手,转身踉跄着跑开。只见杨戬面色变了一变,道声“追”,便大步跨出当铺,追随青年的身影而去。   “主人!”哮天犬觉得他的智力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,愣了半刻,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掌柜和伙计,也忙追了出去。   哮天犬出得店来,已经看不见杨戬的踪迹。无奈之下只好又施展狗儿的本能,这一次,主人的气息与属于三公主的木樨香味重重叠叠,在一个逼仄的巷子里达到最浓。这里,他已经不用再嗅,因为那青年就在他眼前。   准确的说,青年正在杨戬的怀里。用极标准的姿势,双手自杨戬肋下穿过,环绕腰际。他比杨戬矮了半个头,此刻埋首在杨戬的肩窝,额发贴在杨戬的侧脸上,气氛极其暧昧......和诡异。   而那权倾三界的司法天神,双手放在青年的肩头,似乎在往外推,却又不着力,面上是哮天犬千年未曾见过的困惑与迷茫。   眼见哮天犬追了来,杨戬瞬间回了神,手忙脚乱的掰开青年的手臂,腮边竟起了一丝潮红,略带扭捏地问道:“请问你是......?”   那青年撇撇嘴,右脚跺地嗔道:“没良心的,这就不记得我了。”他抬起手,极妩媚的将额发别到耳后,才道:“我是寸心。”   清源妙道真君只觉眼前一道闪电划过,瞬间风雷变色,痴如泥塑木雕。   半晌杨戬才迟疑道:“你......你是如何,如何成了这般模样?”他与寸心结缡千年,眼前青年这神情这语态,绝对是自己那前妻无疑,只是寸心自上年中秋一别,一向安居在西海再不出门,又如何回到了灌口,典当了什么镜子,还居然变了男身?方才寸心在怀,他也曾运起玄功查探,这却实打实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儿身,法力根基全无。   不提还罢,一提起这身子,寸心几乎要哭出来:“还不都是因为你!”一边说,一边抡起拳头捶了杨戬肩头一下。杨戬嘴角一扬,这十足十定是寸心了,从前在灌口杨府,寸心只要稍不如意,必定是要欺身近前捶这么一下的。   时隔四百年后又挨了这么一下,杨戬莫名有种时光倒流的恍然。是不是所有痛苦都会在时光的磨砺中消散,只余快乐在心?杨戬不知道。他漫长的一生里,早已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痛苦,甚至有时候,他会觉得忍耐才是人生的真谛,所以从一开始的撕心裂肺,到后来的麻木不仁,再到后来,他似乎已经把痛苦当做了人生的成就。的确,没有当初的家破人亡,没有当初的负妹流浪,没有当初的卧薪尝胆,绝不会成就今天的杨家二郎。但这一切,真的是他想要的结果吗?他是否生来,就注定要做一个天煞孤星,才能给三界造就一位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银甲战神?   抬眼看时,寸心已经神色如常,要不是看她面上还有一丝局促,杨戬差点以为方才的扑身入怀是自己的想象。寸心的情绪一向来的极快,快到杨戬永远不能及时调整自己。而这股叫做“寸心”的龙卷风常常去的也快,每每杨戬归家之时还在小心翼翼的窥着她的神情,寸心就已经轻快的靠近来,塞一杯冻顶乌龙在杨戬手中,拉着他到后园,看她新种的名花。那时只道她出身贵重却风度全无,现在想来,寸心于别人面前倒还颇端得住公主架子,只在杨戬跟前从不掩饰,温柔处似姣花照水,刁蛮时如狂风拂柳,脾气变化之快,比翻书还迅速。   杨戬有些赧然,和离四百年后,他居然还记得这么多寸心的事,而且多是温馨的,夫妻间才有的小事。那是不是说明,其实当年的自己,也不是像颓然望月时想象的那样,被这段婚姻束缚捆绑,全然无法呼吸?杨家二郎三千年的神生,遇到过的艰难险阻无法计算,从未有一件像“夫妻”二字一样难缠,却也从未有任何一个人,给过他寸心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,疼痛着的,却时不时令人想要微笑的记忆。   此刻巷口的哮天犬望着化为男身的寸心,寸心望着对面的杨戬,而杨大神清俊的眉梢眼角,时而凛然,时而温柔,竟然难得的是在发呆。   “哎,我说杨天神,杨二爷!”寸心一时心头火起,“你是司法天神,这妖人盗走我的宝镜,偷换我的肉身,你到底管是不管?”   杨戬这才算是元神归位,正色道:“你且说来,到底是何人捣鬼?”   “自从......”,寸心看看杨戬,哼了一声,才道:“上年秋天我回了西海,大哥嗔我不告而别,禀了母后,逼着我在露华楼帮他处理政务,我有大半年未曾出来过。月前岷江龙王有本,言道蜀中大旱,岷江水位一降再降,偏偏大嫂又有了身孕,大哥实在是走不开,因此遣我来此处看看。我好歹......”她垂下眼帘,又忍不住偷偷的瞟了杨戬一眼,“我好歹也在灌口住了千余年,比较熟悉不是?”   杨戬心下了然,去年中秋在洛阳巧遇寸心,翌日他遣人送了一对兔爷到西海。那对儿泥塑一直被放在寸心的含凉殿里,每日晨妆后,寸心必定要亲自拂拭一番,其实西海里,本没有人间那许多灰尘。不过杨大神压根也不打算告诉寸心,他那对兔儿爷,与定光仙的一般无二,只不过施法的人不同罢了。(作者云:还有没看《兔儿爷》的没有?兔儿爷)   杨戬心里偷笑,嘴上却“嗯”了一声,“这旱情来的蹊跷。我方才去过玉镜湖,那里已经全然干涸。”   寸心抬头急道:“那个不是!”说罢她也觉自己情急了些,遂缓了口气徐徐道:“玉镜湖,不是因为大旱才干掉的。”   杨戬挑眉,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寸心。寸心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心,避开杨戬的眼神,用几不可闻的语调悄声道:“我母后年幼时尝于女娲娘娘驾前侍奉,娘娘曾言,轩辕黄帝当日铸镜十五面,第一面直径一尺五寸,是效法十五月圆而作;其后每面镜子都小一寸,第八面为暖玉所饰,遂得名玉镜。后来母后辞了娘娘凤驾,与我父王成婚,娘娘便将这玉镜赐予我母后为嫁资。我母后是龙身,善能御水,便将这玉镜变了湖水置于灌口城外,做了她西海之外的封地,这已经是五千多年前的事情了,我少年时也常去玉镜湖玩的。”   杨戬颌首称是:“怪不得你我初次见面,是在玉镜湖畔。”寸心瞪他一眼道:“真好意思说啊!那里人迹罕至,我平日里出湖都不见有人,那次也不知道你怎么摸了去,吓得我一出来就忘了指诀,从空中跌了下来,差点摔死。”   杨戬一笑,心说明明是你学艺不精,却不点破,只待寸心继续说下去。寸心也是一笑即收,“那玉镜自上古传下,是难得的宝物,能照见过去未来妖魔鬼怪,善保平安,母后一早应许将它与我作嫁的。当初......走得急,左右是在灌口,又有你在,我倒从未想过要用它。”她叹一口气,又道:“两百年前我得罪于天庭,自谓从此身陷囹圄永世不得脱困。母后怕我在灌愁海百无聊赖,因此来至灌口,收了那玉镜,遣人送至我圈禁之所,权作解颐之物。”   杨戬闻言也是一阵黯然。寸心得罪,全是因他而起。杨家二郎自封神一战成名,其多谋而善战,下手之狠辣,让每一个领教过他手段的人回忆起来都不寒而栗。杨戬一生自谓算无遗策,置三界于掌中,翻云覆雨从不犹疑,却独独在妻子这块棋盘上,点错了眼,打错了劫,最终投子认负,还棋于皿。又或者,他与寸心之间,本来就不应该分出一个胜负输赢?   杨戬的手微微动了一下,他本想揽过寸心的肩,像多年之前一样拥她入怀,却在抬手的一刹那,意识到寸心尚是男身。面上的尴尬一闪即逝,杨戬轻咳一声正要说话,却听哮天犬道:“三公主,你说了半天,也没说清你为啥变了男子。”   寸心本来正在伤感,一听哮天犬的话,立刻忘了难过,柳眉倒竖冷笑道:“犬王大人,你也是灌口地仙,你自己的地盘查探不严,出了个妖怪,夺我西海至宝,害得我肉身下落不明,我倒在这里好心好意给你们主仆细细道来,唯恐遗漏,导致你二人捉不得妖除不得魔,被天庭怪罪众仙耻笑,你却来嗔我啰嗦。罢罢罢,我反正眼下是不碍的,大不了去灵山找我三哥,叫他请大圣爷来,也是一样的!”寸心面向着狗儿,眼却望着杨戬,亏她伶牙俐齿,这一大串话说出来,咬金断玉一般,竟似不曾停下喘口气。   哮天犬还要理论,杨戬墨扇一开,挡住了狗儿。他终于还是伸出了手,长兄一般拍了拍寸心的肩头,温言道:“走吧,这里不是说话所在。去我的道场,寻杯茶,慢慢讲。”寸心和哮天犬各自翻了个白眼,跟在杨戬身后,往城外十字坡的真君庙迤逦行来。   ☆、第 2 章   杨戬昔年尽拔杨府上天,其实在凡间并无居所。灌口这座二郎庙,是南齐建武年间,刺史刘季连在杨府旧址上修起的,几经战乱兀自巍然屹立。其间主殿三重,配殿十六间,正殿供奉杨戬戎装木像,左青龙右白虎,另有城隍殿、土地殿、圣母殿、魁星阁等不一而足。二人一狗入得庙内,施法掩了身形,狗儿自去寻驻守的草头神,杨戬和寸心却随着上香的人流缓步前行。自和离之后,寸心还是第一次回到灌口旧居所在,看着当初燕子衔泥般一点一滴修葺装饰的家,如今变作香烟缭绕的道场,昔日或恩爱或争吵的痕迹一丝也无,心内不是不感伤的。   寸心满腹感慨,负手立于后殿内,仰头望着草履便服,散发披肩的二郎塑像,再看看身旁的杨戬,忽然“噗嗤”一声笑道:“我只道洛阳的泥人把你塑成了赵公明,谁料这里的人更离谱!” 她抬手点住杨戬的上唇,“你看那像,活活竟是没有胡子的吕洞宾......”   杨戬的眼光落在她的手指上,又复抬眼,望进寸心因为笑意而格外明亮的双眸,也慢慢笑开。寸心葱尖一样莹白的手指感受到他双唇缓缓展开的弧度,竟似杨戬吻住了她的指尖,润泽而温暖。她忽然醒悟,触电一般收回了手指,自觉面上酡红似火,一时间竟寻不出话来说,忙转了身,假装去看壁上题诗。   杨戬抿唇,那上面似乎仍有寸心的温度,他想说什么,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。他与寸心岂止是“老夫老妻”四字可以形容的,当初再亲密缱绻的事也有过,这点暧昧又算得了什么。一朝和离燕分飞,初时只觉快意爽利,不再有人在廊下阶前苦等,也就意味着不用再惦记着何时归家,不用再担心游猎脏了靴,饮酒染了衫,想怎么迟延浪荡都使得。可也再没了人一边嗔他晚归,一边往他口内塞一块醒酒石,甚或提耳灌酸汤。枕边衾内,亦不再有熟悉的暖意。   杨戬半生离乱,大喜大悲都曾有过,却从不曾似今日这般伤感。怔忡半日,上前温言道:走吧,只怕茶都凉了。”   寸心打鼻子里哼了一声,“算了吧,就你手下那几个毛神煮的茶,如何饮得?”她此刻虽是男身,一颦一笑仍是女儿姿态,在杨戬看来有说不出的滑稽,方才鼻端酸意已经一扫而空。   哮天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,滚了一头一脸的灰,一边咳一边道:“主人不常来这里,神库里实在寻不出什么好茶,只有今年新下来的明前,别介意,勉强用吧。”这话是向着杨戬说的,语意却带着不寻常的恭敬客气。寸心虽骄纵,然而自小长在深宫,什么样的话音听不出来?这就是说,三公主虽然已经不是此间主人,狗儿却还记得主人最爱喝你烹的茶,今日难得相会,还请公主不要见外,亲自掌炉。   寸心一哂,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!犬王自从封了官,人话说的越发好了。”杨戬也是一笑,当即头前带路,引寸心至后园亭中,茶案前落座。   寸心打量一眼那茶,又用手指撮起几片嗅了嗅,惊喜道:“这不是明前,这是社前!春分时节采下的茶以湖州长兴产的最好,如今长安大明宫里用的顾渚紫笋,就是其中翘楚。” 她将茶叶置于左掌心,右手食指拨弄着,又道:“你们看,这芽叶微紫,白毫显露,嫩叶背卷似笋壳,顾渚紫笋原就是这个样儿的。”   杨戬这些年来宵旰忧勤,饮茶只为提神,何曾仔细看过茶叶生的什么模样,只偶尔诧异为何早年间寸心的茶就那样轻浮甘醇,神殿仆从的就这么涩而不甜,一时事忙也就忘了,却从不曾想,他这前妻乃是一位真正的公主,自幼钟鸣鼎食履丝曳缟,凡经她手调治出来的事物,必定都精致到无以复加。   说话间,寸心已将茶饼炙好,又用茶碾将其细细碾碎,以细筛撇去杂梗,待水二沸,先取一瓢水出来,再将茶末自汤心撒入。这水原本沸如涌泉连珠,一得了茶末,只静了片刻,须臾又腾波鼓浪,势若奔涛拍岸。寸心拈起方才取出的那瓢水倾入釜中,熄了火,这才倒出茶汤,分与杨戬和哮天犬。   那哮天犬看时,只见杯中茶色淡绿明澈,闻着扑鼻香,忙喝一口,却忘了烫,含在口内吞也不是吐也不是,直疼得眼泪横流。寸心忙取一瓢冷水,递与狗儿饮了方罢。哮天犬擦擦嘴边水迹,问道:“三公主,你留着那火不灭多好,过一刻再续些水,还能再喝。”   寸心“喷”的一笑,“你倒会想,那水只得三沸,再煮下去,水老不可食,就失了茶叶的味道了。”   狗儿挠挠头,“我不晓得那许多,主人在神殿看文书,通宵达旦,不能断了茶。要都像三公主这样煮起来,引条天河来也不够用啊!” 话音未落,杨戬手中的茶杯重重墩在案上,低声斥道:“多嘴!” 哮天犬一缩脖,窥着杨戬的神色,道声“谢三公主茶”,蹑手蹑脚的退下去了。   寸心端茶的手一滞,慢慢放了下来。从前在灌口,杨戬的一饭一汤,一衣一履都是她亲力亲为精心侍候的。杨府素日座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,但笙歌散后酒微醒,杨戬总还是要饮茶的。杨戬很少称赞寸心制的茶好,她却从梅山兄弟处得知,杨戬从不在外饮茶,哪怕端上来的是琼浆玉液,也只抿一口以示敬意,像在杨府那般一壶接着一壶饮不够的场景,是绝不曾有过的。   寸心微微侧过头,以余光看着杨戬慢慢的品茶,心头一阵不忍。之前在洛阳不曾细细打量杨戬,那样好看的一张脸,如今眼窝下略带浅浅的黯青色,显然是少眠多梦。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掣住茶杯,细细抿一口,面色微暖,似有得意。纵然是双眉稍展,仍然抹不平眉心深深的“川”字纹,这是熬夜拧心血人百试不爽的明证。不用想,寸心也知道此刻真君神殿定有看不尽的案卷,断不完的刑狱等着杨戬去剖白,就拿自己眼下说,不也巴巴的找上来,丢给他一个新的麻烦去解决么?   思量着,寸心还是开了口:“我因上年在洛阳险些着了那定光仙人的道儿,今番特特带了宝镜防身。到了岷江,见过龙王,他道近年来岷江日益水少,然其源头岷山南麓有一村,内有一井,樵夫唤之‘灵漱’,饶是岷江水落石出,这井水却不减反增。”   当时寸心也道奇怪,遂与那龙王同去岷山访那灵漱井。到得井口,岷江龙王请三公主稍待,他自下去探秘。却不料等了半日,井口漫起一片黑云,俄顷有大雹落下,寸心是龙族,自然不惊风雷,却也无可奈何。忽然想起袖中宝镜能降妖除魔,于是祭起那镜来照井口。只见宝镜生光,照得那井水翻腾如沸,忽而有一大鱼腾出井口,飞了有二百余步砸落在地。那鱼有丈许长,粗如人之大臂,额前雪白,通身青黄无鳞,似蛇而有龙角,口吻尖如鲟鱼,躺在泥水里扭动不已。寸心上前待要问它岷江龙王何在,那鱼却已经咽了气。   寸心替杨戬续了一杯茶,怏怏叹道:“我只道妖怪已除,那龙王也该上来了吧。谁知又过了半日,还是不见龙王踪影。看那灵漱井,却已然滴水全无。我心道不好,连忙下山,想回西海去搬大哥来救那龙王,却不曾想,在灌口城外,失了这宝镜。”   “你不是回西海么,怎地又去了城外?” 杨戬问道。   “我......” 寸心红了脸,低头用手指扣着茶案的花纹,半晌嗫嚅道:“我多年未出西海,既然来了这附近,就想到十字坡看看......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到最后已轻如蚊蚋,微不可闻。杨戬默然。这么多年过去,不管这段婚姻最后收尾的时候如何不堪,寸心果然还是挂念着当初的杨府。   啜了一口茶,寸心方道:“我到了十字坡,见了你这道场,原想进来看看就走,却在庙门口的牌坊下,遇到一个女孩儿卖身葬父。” 原来蜀中大旱,多有贫苦人家过不得,甚而病饿而死的。这女孩子看去只有五六岁,满面尘灰,额头在地上碰的乌青,身旁草席卷着她父亲的尸身,要插标卖首以葬父身。   寸心当即动了恻隐之心,摸摸袖中,却只有宝镜一面,并无银两。正踟蹰间,一个虬髯大汉挤开人群,看了看女孩儿,丢下五两纹银大声道:“我买了你了,快快埋了你爹跟我走吧!”   寸心看时,这大汉一身短打扮,却俱是丝罗裁成,满脸横肉,一部虬髯钢丝一样扎煞着,甚是骇人。旁边围观的老者悄声道:“这女孩儿原是孝女,只可惜买她的是怀春楼的龟公乔二,这么小就进了青楼,将来......唉~”   寸心哪里听得这声,当即挡在女孩儿身前,捡起银子攮搡给那乔二道:“我方才已看中了她,你来迟了。”   乔二瞟一眼寸心,这女子一身宫装,黄衫玉带,皂罗折上巾,腰间佩纷砺七事,只道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小姐,不知世事,出来抱打不平。他亦不想惹事,只是话已出口,若在众人面前轻易向一女子示弱,日后又如何横行街市?一厢思量,一手却先袖了银子,“凡事有个先来后到,你看上不看上咱不知道,我可是先出的银子。”   寸心踏前一步,“银子哪个没有,你只说要多少,我就算从你手里买她!” 那乔二心内暗笑,道是遇上了有钱的傻子,今番定要敲个竹杠,遂道:“二百两拿来,我就放人!”   这简直是明抢了!寸心气结,正要开言,后边那女孩儿膝行几步抱住寸心的小腿,哭道:“姐姐姐姐,你莫要让他把我带走。我知道,他是怀春楼的龟公,我若是跟了他去,情愿一头碰死!” 说着,一双大眼满溢泪光,连长长的睫毛上也沾了水珠,甚是可怜。寸心望着她,心头一软,竟想起了那年杨戬抱回的女娃娃,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望着自己。   寸心还未答话,只见那乔二绕过寸心,一脚踹在那女孩儿肩头,直把她踢出五尺多远,骂道:“你既卖身葬父,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?老子不卖了,你跟我走!” 说罢上前去拉那女孩儿。   寸心大怒,一把捉住乔二手臂,用力甩到一旁。乔二不料她如此泼辣,登时恼了,上前就打。只听寸心大声道:“五百两银子,一手交钱,一手放人!”乔二挥在空中的拳头停了一停,忽然软下来,抹了一把脸,变出一个胁肩谄笑的模样,抱拳道:“卖,这就卖!只要有钱,让我跪下叫你娘亲都成!”   寸心一肚皮闷火,竟然被这乔二逗乐了,啐一口道:“我也没你这龟孙当儿子。” 当下请了附近摆摊算命的先生写了字据,那乔二就坐在牌坊下面的石墩子上,等着寸心拿银子。   可这档口儿,到哪里去找银子呢?   ☆、第 3 章   寸心正心焦,一眼看见街口的“當”字招牌,已是得了主意。那当铺伙计只见这黄衫女子拿出一面古镜,直径八寸有余,镜鼻作麒麟蹲伏之像,四周有玉雕瑞兽环绕,外有八卦,卦外十二辰位,俱有铭文,似隶非隶,似篆非篆,点画无缺,偏偏不知所写为何,当下不敢自专,请了掌柜出来验看。那掌柜拿起这宝镜,对日照来,只见背上字画似能透入影内,分毫不差。又举手轻扣镜边,其声悠扬清越,缕缕不绝,心知遇到了稀世珍宝,面上却不带出,只眯着眼问寸心:“这不值什么,寻常妇人用的菱花镜罢了。你要当多少?”   寸心暗骂这掌柜奸猾,无奈急等银子使,只得说:“五百两,要现银。”   掌柜心内大喜,面上依旧八风不动,“哪里当得了那许多?” 他死死的攥住镜把,手指抚摸着铜镜冰凉的边缘,鼻尖甚至能闻到铜钱的味道。   寸心恼了,“我因出来的急,没带银钱,如今立等银子使用,无奈将家传宝物暂寄你处,待有了银子立刻来赎,谁知你这奸商坐地起价。城中当铺多得是,我不卖了!” 说罢劈手夺过镜子,转身就走。   “哎哎哎,姑娘莫走!” 掌柜急忙追出柜台,拦住寸心道:“姑娘,我看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,断不像那些浪荡纨绔子弟,偷了家产来变钱”。他一脸苦相,好似嘴里含着一颗硕大的黄连,皱着眉头又道:“罢罢罢,我只当结个善缘,给你当五百两!”   寸心当下与伙计画了押,当票上言明当期一月,利钱五分,过期不赎则镜归当铺。掌柜收了镜子,面上堆出笑来,兑了银子双手递与寸心,恭恭敬敬送她出门,在门口一揖道:“姑娘慢走,若得了银子尽早来赎,若晚了些时,这镜子可就便宜了小人了。”   寸心咬牙道声“无赖”,忙去牌坊下将银子掷与乔二,又粜一颗珍珠,买了口薄皮棺材,陪那女孩儿小珊葬了她父亲不提。   一时事了,小珊便问寸心如何打算。寸心此刻急着回西海同大哥商议岷江龙王之事,还惦记着取银子赎当,心下又挂念小珊孤身在此无人照料。她向来是使力不使心的人,一时间也心急火燎全无头绪——那玉镜是西海至宝,万万出不得闪失。岷江龙王失踪已经半日,这已然不是西海三公主能够独力解决的难题了。可这小珊只得五六岁,若是留她一人在城外,难保没有坏人再起异心。好在小珊说起邻居王妈妈可以代为收留,寸心便拉了她的手,一同来至小村。   这王妈妈却不在家,只有她二十二岁的独子成蛟在窗下读书。寸心看时,那青年虽然生的单薄,倒还算得眉清目秀。只是王妈妈不在,寸心却也难留小珊一人在此。成蛟颇为知礼,当下煮水烹茶,奉与寸心。   寸心接过茶,只闻得扑鼻的香气,却辨不出是何样茶汤。只得道一声多谢,撇开茶沫,浅啜一口。忽然面前的小珊和成蛟都凭空悬转了起来,她心下诧异,须臾明白自己着了道,待要起身,已是眼前一黑,玉山倾颓不可扶了。   寸心大约是跪坐的久了,腿有些麻,刚一挪动,杨戬递过来一个极精巧的凭几,她也就从善如流的隐几而坐。饮了一口茶,又道:“我醒来,就已经变了成蛟的模样。”   杨戬合起墨扇,用扇骨敲着手心,思量了半刻才道:“你醒来之后可曾见过小珊?” 寸心摇摇头,“我方才醒来,还不知自己已经变了样,出门寻小珊的时候,抬脚竟然发现自己换了靴子,衣衫也不对,心下大惊,忙四处查看,才发现整个村子已经全无人烟,连小珊也一并不见了。”   寸心自凭几上撑起身子,伸手攀住杨戬的袖边道:“能不能请你用天眼查探我这肉身是何来历。若有蛛丝马迹,我们也好尽快寻找那妖人。”   杨戬用另一只手捧住茶杯,拇指摩擦着杯缘,缓缓道:“我方才已经运过功,实在看不出任何蹊跷,这就是一副凡人男子的躯体,没有灵觉慧根,亦无妖气污痕。”   “那,那我岂不是......” 寸心立起身来,动作太急几乎碰翻了茶炉,她绞着手指问道:“若是找不到那人,我一辈子都是这般模样,那可怎么好?” 她的语调带了哭腔:“我可不要这男人的臭皮囊!”   杨戬也站起身,伸出手去覆住寸心那绞在一起紧张的发白的指节,安慰道:“在我看来,一时却无大碍。” 寸心甩开他的手,恨恨道:“不是你被换了,你自然无碍。再说......” 她越发急切起来,“谁知道他拿我的肉身去做什么啊?!”   杨戬沉吟道:“这倒费了思量。他换了你的肉身,又能做什么呢?” 他略一思忖,又道:“你且在此处住下,我去趟岷山,看看那井。”   寸心道:“我与你同去!” 杨戬却笑了一笑道:“这倒不必,你如今是凡人之躯,滞重不能驾云,我独自前去更省功夫。” 说罢也不等寸心回话,自使了一道纵地金光,竟是凭空不见了。   寸心气的跌足,却也无可奈何。一转头见哮天犬颠儿颠儿的跑来,没好气道:“你那好主人,丢下我自去查案了,你不随他去,又来做什么?” 哮天犬却甚是和气,道声“公主莫急,主人临去前给我传音,命我好生侍奉公主,莫要委屈了您。”   “哼,也不知道是怕你委屈了我,还是怕我委屈了你。” 寸心虽不情愿,可到底是在人家的道场上,又道“伸手不打笑面人”,只得复坐下来,调弄那茶具。“方才那茶可好不好?” 她看着对面规规矩矩盘膝坐下的哮天犬,“我再煮些与你?”   哮天犬难得忠厚的应了声“好”,又道:“茶是好茶,只是主人爱喝茶,我就罢了,喝完一个劲儿的出恭。要是有空,还请公主煮碗骨头汤给我吧。”   寸心又好气又好笑,嗔道:“你这蠢狗,跟了你主人几千年,竟然一点风雅也不曾学到!” 哮天犬满不在乎的晃晃头,“学风雅做什么,难道风雅了,我就不是狗儿了么?”   “你倒老实。” 寸心笑着站起来,“走吧,这里有厨房么?咱们煮汤去!” 那狗儿听得“汤”字,一骨碌爬起来,行至前面带路。这二郎庙并无庙祝,只有十数个草头神暂充劳役。虽然早就修了仙骨,却并未断炊,一来是舍不得口腹之欲,二来他们既在人间,一味不食人间烟火,也容易引人怀疑,因此这庙里不但设有厨房,而且荤腥种种一应俱全。   寸心挑了一块上好的棒骨,洗刷干净,丢进汤锅熬煮。回头见哮天犬一脸垂涎的盯着大锅,遂笑道:“还得两三个时辰方能出锅,你晚吃一口又不会饿死,急什么?” 那狗儿舔舔嘴唇道:“三公主你不知道,自从上了天,主人就已辟谷,除了陛下娘娘召去饮宴,竟是粒米不进的,我也就跟着断了肉食。”   寸心叹息一声,想不到他们主仆饮食上竟然简素如此。世人只道龙族爱财,却不知龙族在中馈上也分外留心。寸心在西海时,每每用膳都是几十个碟子,天南海北,三界九洲,或干或鲜,或荤或素,天下尽有的酒馔果菜统统排开,唯恐少了哪样委屈了自己。及至到了杨府,虽碍着杨戬不愿铺张,每日三餐也必不肯过分省俭,仍旧是变着花样网罗时鲜美味,以至于梅山兄弟曾经说笑,道三公主的菜品,就算是写了流水牌来吃,三百六十天,也能天天都不重样。   一时间汤锅滚开,寸心执起灶边的长勺,轻轻的撇去汤面浮沫,蒸汽氤氲,温润着她的双眼。哮天犬凑上来,讨好的看着她说:“三公主,我替你看着火,你去歇息片刻吧。你好歹是凡人之躯,累不得的。”   寸心拍拍他的脑袋,笑道:“为了一碗汤,竟对我这么好起来,我倒有些听不惯呢。” 哮天犬嘿嘿一笑:“其实我后来想想,三公主对我也不算坏,虽然骂我拴我,却总不忘了给我汤喝。” 那狗儿似乎想起了骨汤的美味,咽了一口口水又道:“三公主,如今新天条不禁婚嫁,你对主人又那样好,不如......” 他摸摸鼻子,“你还回来吧。”   寸心手一松,勺子掉入汤锅里,忙伸手去捞时,又碰上了锅边,烫的她几乎跳将起来。还是哮天犬灵醒,递了一双筷子过来,寸心才堪堪稳住了神,从那汤锅里捞起勺子,洗干净放在一边。她寻了个小几坐下,抱住双膝,埋头在膝间半晌,忽然闷闷的说道:“你不是一直想让你主人娶嫦娥么,怎地又念起我来?”   哮天犬在她身边席地而坐,长出一口气道:“我原也看着主人和嫦娥仙子好,以为天条改了,三姐得救,主人也能顺理成章抱得美人归。谁成想,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。” 新天条出世,普天同庆,就连瑶池都捏着鼻子请诸天神佛饮宴了数次。其间王母玉帝也曾几次暗示,司法天神于三界功大,只不知如何赏赐才好,若有所请,必当俯允。杨戬却似浑然不闻,口称天条乃女娲娘娘万年之前铸就,自己荣与其事不过是机缘巧合,怎敢贪天之功为己有,妄图封赏。嫦娥与杨戬的事本来三界皆知,可二人如今面上都淡淡的,往来酬酢并不显得比别人格外亲厚,久而久之,竟没人再提了。   哮天犬耸了耸肩,噘着嘴道:“三姐上次来,还曾问过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。主人先是闭口不答,后来问的急了,只推说事忙,就撵了三姐去了。” 他捅捅寸心,“你说主人心里到底转的什么念头?主人和三姐当了三千年兄妹,从来都相谈甚欢,我第一次见他恼了撵人的。”   寸心撇撇嘴:“你主人属蚌的,他不开口,谁也别想知道他想什么。” 她抬手拍掉哮天犬的爪子,“你可别问我,我要知道他的心事,也不至于被他从灌江口赶出来了。”   哮天犬舔舔手心,看见寸心一脸嫌恶,方才理会到自己此刻尚是人身,于是又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,开口道:“我偷偷这么想,主人莫不是还念着三公主么?” 寸心一抬身站起来,跳的远远的,手指着哮天犬道:“你那狗爪子,要不洗干净了,别碰我的碗!” 她看看自己的手,轮廓分明骨节突出,显然是个男人的模样,又垂头丧气道:“你倒看看我现在这皮囊,你主人肯要,那才是痰迷了心窍呢。”   哮天犬箕踞在地,满不在乎的说:“你这会儿不过是魂魄暂居其中罢了,有我主人在,难不成还叫你一辈子是男身?再说了,” 他搔搔耳后,“我主人有天眼,所见俱是元神,你说他眼里看到的是谁?”   话没说完,一个草头神在门前拱手,说是此间土地来拜,二爷不在家,自然请犬王大人前去看看。哮天犬一骨碌爬起来,跟着他去了,只留寸心愣在当地,满心满腹的话,不知说与谁听。   ☆、第 4 章   杨戬返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,神庙里遍寻不着寸心,最后还是草头神指路,才在厨房里找到了满头大汗的寸心。寸心手抓一把刮刀,正用力的铲着汤锅底部的黑灰,见一双青缎凉里皂靴踱过来,知是杨戬,也不抬头,转了个身背对着他,继续跟汤锅较劲。   杨戬挑眉,寸心这是又怎么了?转思或许寸心还在为了午前的事儿恼着,也不解劝,自袖中拿出一件东西,轻声道:“你看,我带了什么回来?”   寸心不情不愿的转过身,一眼落在杨戬手上,本来怏怏的神色一下亮了起来,大喜过望道:“你把玉镜拿回来了?” 劈手抢过镜子细细看着,又道:“那掌柜狗眼看人低,见我书生打扮就摆出一脸臭脾气,阔佬儿去了他尾巴就摇的叭儿狗似的百依百顺,叫人哪只眼睛瞧得起?”   杨戬笑着正待解说,寸心却皱了眉,将那镜翻过来掉过去验看,又问:“这镜子,你怎么拿到的?” 杨戬道是自变了寸心的模样,略施障眼法瞒过当票一节,将银子与那当铺赎回来的。寸心却全不入耳,掐了个指诀默念了一句什么,叱声:“起!” 那镜却纹丝不动,似若无闻。   寸心丢了镜子,颓然道:“假的,这镜子被人换了。” 杨戬也是一惊,并指扫过眉间,天眼光华开处,那“玉镜”已然化作一只扇贝。寸心见状只撇撇嘴,“没想到堂堂司法天神也有被骗的时候。”   杨戬思索片刻,也不得要领。他午后到岷山看了那灵漱井,果然如寸心所言,已经全然见底,他也曾入内查看,的的确确是一口最普通的水井,八角井圈为麻石所凿,圈上刻着工匠名讳和年月,旁边还有一对石狮蹲守,那狮子刀法古朴,不似蜀中惯有的雕法,却也十分有趣,雄狮鼻翼朝天作嘶吼状,额前与背部的鬃毛卷曲扎煞着,足下是一枚绣球,上有龙纹流云,雌狮环眼斜睨,背毛不似雄狮那样苍劲,令人称奇的是,她足下并无幼狮,居然也是一枚绣球,只不过较雄狮的略小些。除此之外,井内井外别无异状。   杨戬叫了岷山山神来问,那山神道这古井自秦时就有,无论岷江旱涝,此井都绝不枯水,着实是方圆几里村民的福祉。至于为何岷江龙王入内不出,这井又忽然干了,他也说不清,只道一年前村民一觉醒来,发现井边多了这对石狮,初时议论纷纷,后来并不见有旁的异象,也就渐渐地罢了。   杨戬一时查不出线索,只得下山入城,道是先把寸心的玉镜取回,其余的事情再慢慢查访。不知怎的,他并不想尽快了结此事。午前寸心亲手烹的茶,又勾起了他多年前在灌口杨府的回忆。人都道二郎神左牵黄,右擎苍,千骑卷平岗,殊不知每每围猎过后,酒酣胸胆皆开张的杨家二郎也能镇日不出府门,执一卷书,温一壶茶,批衣看云卷云舒,倚窗数花开花落。如果不是幼年家变,杨家这第二个儿子,应该也是上得父母疼爱,下得兄友妹恭,娶一房妻,闲时画一轴图,夜来品一盅茶,徜徉花海不自知吧?   扪心自问,杨戬可以数月无酒,却不能一日无茶。向日寸心在时,尽管常有争吵,但无论再怎么气恼,寸心都不会忘了替他煮茶。杨戬也不曾告诉寸心,他最爱看寸心端坐案旁,待水一沸,那人挽起广袖,皓腕轻舒,春葱一样的三指捻起细盐数粒撒入茶汤,腕间玉环相碰叮当作响。间或风起,树桠枝杈间风铃硿硿有声,那一刻,杨戬觉得就算是周景王之无射,魏庄子之歌钟,其美妙也不过如此。   寸心拾起那扇贝,仔细端详道:“我早该想到,小珊,成蛟,连那当铺掌柜在内,都是圈套。” 她叹一口气,“大哥难得委我做事,结果不但岷江龙王下落不明,连母亲赠我的玉镜也丢了,这下我可怎么回西海见母后跟大哥啊!” 说着,委委屈屈的,眼里竟带了泪。杨戬托起她的手,拿过那扇贝,二指夹住看了看,一挑眉道:“也不见得。那掌柜并不知宝镜是假的,不然他何以坦然将镜子交还给我,全无惧色?”他思忖片刻已是得了主意,“如今那妖人得了宝镜,却不知咒语,不如......” 他将扇贝朝空中一抛,复又牢牢抓住。“我们回西海去等!”   寸心扫了杨戬一眼,往后退了两步,摊开双手道:“你看我这模样,就回了西海,谁认得我?大哥不把我当妖怪打出来才有鬼!”   “我竟忘了。“ 杨戬笑道:“却也无妨,我使个障眼法就是。” 寸心一哂道:“西海距灌口尚有七百里,你此刻倒不嫌我身体滞重驾不得云了?”   杨戬笑意更浓,“这有何难,我且变作你的模样,将你化作头上金簪就是。” 寸心撇一撇嘴,心道怪不得人都说杨戬浑身是计,这瞒天过海偷换乾坤的事儿,他大神都不用思索,顺兜儿掏就有了。   杨戬袖了扇贝,也不掐指诀,只默视寸心移时,须臾一道银色光华由头至脚闪过,已然化作了一位黄衫女子。寸心看时,只见这女子一头细密青丝,用两根金簪挽成回心髻,留一缕垂髫,柔顺的贴在左耳畔,身上穿淡鹅黄色交领,深衣下摆处缀有葱绿襳髾,晚风拂过飘带扬起,恰似碧波间缓缓浮动的莲叶。见寸心盯着自己打量,这女子婉然一笑,更显得眉目横波,不是西海龙王的掌上明珠三公主,却又是谁?   那“三公主”朝寸心点点手,待寸心近前,轻轻握住她的手,寸心只觉手心一暖,身子一轻,已经化为一条金色小龙,“三公主”随手将小龙置于发间金簪上,道声“抓稳”,一道纵地金光,已是化风而去。   杨戬的脚程快,不多时已到龙宫,守门的蟹将军见“三公主”归来,忙上前施礼道:“公主才去,怎地又来了,可是忘拿了什么东西?”   那“三公主”面色微变:“正是呢,我方才走得急,竟忘了同母后告假。”说罢入内,直奔麟德殿去寻龙后。   这麟德殿与寸心的含凉殿不在一处,杨戬只在西海抢亲的时节来过寸心寝宫,却从未有机会窥过龙宫全貌,因此全靠寸心在发上悄声指点。他此刻是女身,便不肯大步流星,只得袖手徐趋。到得麟德殿前,已是拘出了一身细汗。杨戬小声道:“想不到你们女子衣衫如此拘束,倒叫我一身不自在。”   寸心“呲”的一笑:“这算什么,我这一身还是常服,要是换上全副公主行头,管教你腰酸背痛脖颈抽筋!”   因龙后有言在先,三公主到麟德殿不须通报,因此杨戬与寸心直趋入内,但见珠帘后,那龙后斜靠在八宝银茸贵妃长榻上,手内把玩着一柄刺绣瑶台跨鹤团扇,神情虽懒懒的,端的是柳眉凤目,一望可知当年也是稀世美人。一见“三公主”,当下坐起身来,道声“我的儿,你怎地又回来了?”   杨戬心道“惭愧”,敛衽蹲身施了一个礼:“见过母后。孩儿走的匆忙,却有件事忘了请教您。” 那龙后一笑:“寸儿,你这是做什么,平常家里常来常往,也不见你如此礼貌周到。可是我说的,今日早起就瞧你怪怪的,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吧?”   杨戬心下越发肯定,那妖人果然顶着寸心的肉身来过西海。面上却含了笑,软软的叫声“母亲”,一偏身坐在贵妃榻上,拉住龙后的袖子,笑道:“前些时您送我的玉镜,我近日瞧着越发喜欢。咱们西海广纳天下至宝,却没有一件及得上这个的,可见的是母亲疼我,才把它与了我护身。”   龙后抚着“三公主”光可鉴人的发髻,叹息道:“那是为娘少年时从女娲娘娘处得的宝贝,要说如今这三界内,也寻不出几件能与它媲美的了。” 她顿了一顿,迟疑道:“哎,今早咱娘儿俩不是就说过么,你怎忘了?”   “母亲~” 那“三公主”隔袖攀住龙后的手臂,撒娇似的晃了晃,“女儿在灌愁海闷极了,每日看见这镜,就好似见了母亲,自然对这宝贝万分亲切。您只当说古记儿,再把这镜子的来龙去脉讲一遭嘛~” 话音未落,她发间的小龙微不可见的打了个冷战,差点从金簪上掉落下来。   龙后却注意不到这许多,她下嫁西海经年,育有三个儿子,却只得这一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儿,平日与龙王千依百顺爱如珠宝,唯恐委屈了寸心。别说是女娲娘娘的宝镜,就是此刻要拿她的本命龙珠给寸心攒珠花戴,只怕都不会吐半个“不”字儿。当下絮絮叨叨讲了一遭这宝镜的来历,如何神奇,又如何灵验。只见那龙后伸手将“三公主”略散的垂髫拢到耳边,道声“我的儿,你道那女娲娘娘聚宝无数,为何单将这宝镜赐与母后?”   “三公主”摇摇头,答曰不知。龙后用手理顺着她的发梢,又帮她解开了缠在耳环上的发丝,缓缓道:“这宝镜在旁人手里,只能降妖伏魔,护身保平安。若是我龙族不幸有了毁伤,这镜可以重塑龙身,聚魂养命呢!”   杨戬心下一凛,这么说来,那妖人煞费苦心盗走寸心的宝镜,竟多半是为了救人,而这人又与龙族脱不了关系,如此可见,那岷江龙王的失踪就也大有蹊跷了。当即问道:“母后,宝镜的咒语我已尽知,只是这重塑龙身,聚魂养命,是否还需要旁的什么加持?”   龙后点点头道:“你这孩子,今早母后告诉过你的,这就又忘了——须得以至阴至阳之物为引,方可成功。” 杨戬追问道:“万物皆分阴阳,但同时至阴又至阳之物,我却从未听说。”   龙后一笑:“毕竟是年轻。你不知道,我们龙族女子,身为龙族而至阳,为女子又至阴。只需寻一龙女,在正午时分取九钱心头血撒在镜上,即可为引。”   杨戬觉得发间的小龙颇不安分,似乎有话要说,以手抚了抚金簪,站起身来,又向龙后施了一礼道:“闲来陪母后说说话,真是快意。一不留神差点忘了时辰,我前日借了东海四姐一本书,说是今儿她派人送来,只怕人已经到了。母后稍坐,我去去就来。”   龙后也不在意,道声“替我问东海你伯母好”,自放“三公主”去了。   ☆、第 5 章   杨戬捺着性子款步走回含凉殿,一入寝殿,即屏退宫女,抬手下了一个禁制,先将发间小龙珍重取下,又施法将寸心变回人形,自己这才化为原身,坐在胡床上长舒了一口气,看着寸心道:“你这衣裳叫我一上身,就连手脚都似被捆住了,难为你素日还能行走如风。”   寸心抚掌大笑:“你这才穿了不到一个时辰,就已经拘束得不得了,要是把我压箱底的公主礼服翻出来,只怕你要连路都不会走了呢。” 喘了口气又道:“适才你在我母后跟前如此多礼,幸亏她不理会。要是她知道行礼的是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,恐怕夜里也要睡不安稳呢。”   杨戬一笑:“认真算起来,我行那些礼也不为过,早该如此的。” 寸心怔一怔,杨戬虽然孤高,人前人后却从不倨傲,只要不是气急了,一向是极为周到有礼的。他说“认真算起来也不为过”,那就是说,寸心的母亲也是杨戬的长辈,是“早该”见礼的。只是为何迟到了如今才补上,思量起来,又教寸心微微鼻酸。   寸心未及深想,只听外间侍女修竹来报,言摩昂太子钧谕,南海龙王敖钦来拜,指名要见寸心。寸心听得这一声,直跳将起来,先大呼“修竹进来帮我更衣!” 须臾又连忙道:“不用了不用了,我自更衣就好,你休要进来!” 那修竹不知何意,倒教寸心唤了个颠三倒四不知所措。   杨戬也是一头雾水:“不过是你二伯来访,你何必如此惊慌?” 寸心顿足道:“你不知道我那二伯,四海龙族就属他最麻烦。平日里谒见长辈都不须特意装扮,唯独去见他,要打扮得好似祭祖一般隆重。不然,他就能拉住你,念上一天《礼记》,什么‘君在则裼,尽饰也。服之袭也,充美也’,念得我脑瓜仁子直疼!”   杨戬失笑。他在天庭奉职也曾见过那敖钦,进退揖让如对大宾,的确是勤谨得过份。原以为他只是对上峰如此,不成想回到海内也这么古板。寸心见他笑而不语,忙过来拉住他的袖子道:“还等什么呢,快变回去,好让我替你更衣啊!”   杨戬一呆:“你伯父要见你,又与我什么相干?” 寸心见他讶异,“喷”的笑起来:“杨天神,杨真君,我此刻是凡人成蛟,您才是西海三公主啊!”   杨戬登时立起身来。他见过寸心大婚时候的装束,不要说那层层叠叠繁复无算的广袖深衣,就是那珠帘头冠,插在云鬓间的数根大簪,都让他对女子的耐力啧啧称奇。如今要让他全副装裹,用那敖钦自以为豪的诸般礼数见客,那真是要夺了杨戬的半条命去。   然而杨戬毕竟见惯风浪,只慌了片刻,星眸一转已是得了主意。他慢慢踱过来,左手轻轻执起寸心的柔荑,右手覆在她羊脂白玉一般的手背上。寸心只觉一股凉意自手背沁入,徐徐漫向肩膊,又渐次席卷全身,待回过神来,只见杨戬微微笑道:“你看那镜中......”   寝殿内的水镜里,映着西海三公主娇小纤细的身影,旁边杨戬仍执着她的手,那人长身玉立,越发衬得寸心腰不盈握,弱柳扶风。   寸心愣了半刻,薄嗔着甩开杨戬的手道:“你这算什么?自己嫌女装气闷,就拿我来顶缸!”杨戬笑着,也不搭话,扬手去了寝殿禁制,自化为一道金光,隐入寸心耳畔珍珠。   寸心又好气又好笑,也确实无如奈何,只得一叠连声唤了修竹入内替自己妆饰。待她主仆二人手忙脚乱整理完毕,摩昂太子已经陪着敖钦,在含元殿等得躁安莫名了。寸心款款上前,道声“怠慢”,大礼拜过伯父,又亲自奉茶,这敖钦才堪堪回转了颜色。   敖钦饮过茶,放下茶碗,整整衣袖,方郑重道:“寸心,我此来不为别的,一是你久禁得脱,我与你伯母都颇为欢喜,带了些补品,与你补补身子。二是有些话要问你。有道是:‘尊亲,德之本也,教之所由生也。忠顺不失,以事其上,然后能保其禄位,而守其祭祀。’ 我知你一向守礼,伯父问话,你可要明白回答,莫要欺瞒我。”   寸心嫌他聒噪,面上又不能带出,只得垂下头,待敖钦讲完,方施了个礼道:“伯父伯母有心,寸心铭感五内。您就如同我的父王一样,有什么话尽管问来,寸心必定据实相告。”   敖钦满意的点点头,又道:“这岷江龙王你可认识?”   寸心猛地抬头,正对上敖钦审视的双眼,不由得一阵心虚,想了想,老老实实的答道:“日前方才识得,并不熟悉。”   敖钦垂下眼,停了一停道:“这敖若是你伯母的兄弟之子,我的内侄。近日岷江水落,我听摩昂方才说,他派了你去查看?” 敖钦轻咳一声:“这岷江虽份属你西海管辖,但亲者,属也,骨肉血脉,恩相连续,这敖若自幼在你伯母跟前长大,和我的儿子也差不多少,因此你伯母有些坐不住,请我特来问问。”   寸心迅速的瞟了摩昂一眼,只见摩昂皱了眉,心知自己回来的匆忙,还未曾将岷江之事禀报大哥,如今这敖钦忽然查问起来,倒是自己又给大哥添了麻烦。思忖着,上前一步,竟双膝跪倒在敖钦面前。   那敖钦也是一愣:“寸心,你这,这是何意?”   寸心膝行几步,直至敖钦座前,叩首道:“二伯父,我对你不住!” 龙王大惊,心知敖若不好,想要起身,却腿软得站也站不起来。摩昂见状,忙快步上前搀起敖钦,又问寸心:“到底发生何事?你速速道来!”   寸心已是含泪带怯,将如何去得那灵漱井,敖若又如何不见了踪影,以及城内当镜诸事细细说了一遍,只隐去了后来她后来在城外被人盗取肉身,以及遇上杨戬的部分,只道她将了银两自去赎当,那宝镜却是假的,遂赶回西海搬取救兵。   敖钦未及开言,摩昂已是勃然大怒,道寸心“糊涂的紧!我只遣你去查看旱情,你既杀了那大鱼,又不见了敖若,就该速来禀我。连敖若身为一江之主,都敌不过那妖人,你那点子三脚猫功夫,又能查出些什么?”   寸心诺诺连声,也道是自己疏忽,连累敖若下落不明,一时间竟至泪如泉涌。杨戬在她耳畔听的心焦,直要冲出珍珠替寸心辩白,唬得寸心忙伸手按住耳环,示意杨戬莫要轻举妄动。她如何不晓得摩昂心事,若只是手下平常职官失踪,大哥或亲自去寻,或遣得力人手去查,假以时日总能水落石出。偏偏出事的是南海伯父的内侄,牵涉到两海上辈数千年恩恩怨怨,大哥若不先出声责她,只怕敖钦的话问出来,寸心更难答对。   寸心这边伏地请罪,摩昂却仍不罢休,又道:“那妖人必是见你有宝镜在手,不敢轻举妄动,遂使了个计策赚了镜去,方好摆布你!“他愤而一拳捶向几案,长叹一声:”唉,我哪里来你这么蠢的妹子!”   敖钦却已经冷静下来,抬手止住摩昂,又向寸心道:“不是伯父说你,寸心你不谙世情,才会一步一步着了他们的道儿。你们莫要急,敖若根基法力不浅,不见得就真出了事,咱们速派人手多方查找,一定能寻到他。只是......” 敖钦沉吟道:“这事儿须得先瞒着你伯母,要是她知道了,那可就不好收拾了。”   寸心与摩昂俱点头称是,敖钦遂叫摩昂来搀寸心。寸心又复叩首,方才起身。敖钦道:“我出来久了,你伯母不放心。待我路上想个妥帖的法子先瞒过她去,你二人即刻去蜀中细细查访,若有了消息,速报我知!” 当下又嘱咐了许多话,才摆驾去了。   摩昂送敖钦至西海沿上,方才回含元殿来寻寸心,只见她脚尖搓着水晶砖,神情怏怏不乐,叹一口气道:“你若有东海四妹五分聪明,我也不用次次给你善后。”   寸心仰起脸,腮边仍有泪痕,道声“大哥”,又止不住眼泪扑索索掉下来,摩昂看了,倒觉得是自己过分。又叹气道:“我方才话说的重了些,你莫在意。” 寸心点点头,又问几时同去蜀中寻人。摩昂苦笑一声:“小姑奶奶,上次你去,就闹了个不可收拾,我哪儿敢再带你去啊!”   寸心刚要分辩,摩昂赶忙摆手道:“罢罢罢,我不敢招惹你,你乖乖的留在西海,就是帮了我了”。说罢伸手摄来兵器架上寒黎槊,银光一闪,已是出海去了。   寸心无法,只得回到含凉殿,其时已是深夜,她也不唤人梳洗,遣散了宫女,只呆呆的坐在水镜前,若有所思。半晌,一滴大大的泪珠自眼中滚出,砸在手背上,崩散如花。   杨戬生平最怕寸心二事,一是她扯了自己去集市采买胭脂水粉,二是她不吵不闹,不发一言,但坐垂泪,眼下就是杨二爷手足无措,茫然不知所以的时刻了。想了又想,杨戬还是从珍珠耳环中化身出来,将寝殿设了禁制,又自银盆里拧了一块帕子,来至寸心身前道:“再哭,眼又肿的桃儿似的,叫人看了笑话。”   寸心不看他,也不伸手接帕子,没好气道:“谁笑话我,这西海谁敢笑话我?敢笑的就只有你!” 杨戬蹲下身来,与她平视,徐徐道:“是我不好。”   寸心就墩上侧身,转过头去,依旧不看他。杨戬索性盘膝坐下,他身量虽长,只是坐在软软的长毛地毯上,倒堪堪矮了寸心一个头。   寸心许久不见杨戬说话,扭过来看时,只见那人也正仰望着她,目光相对,寸心忍不住“扑哧”一声笑出来:“你这会儿又扮什么泥塑木雕?你且说说,你怎么不好?“杨戬轻笑,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,漆黑的瞳仁映着夜明珠温润的光彩,倒看得寸心痴了。   “让你伤心,是我的不对。”杨戬忽然开口,倒吓得寸心一怔。“若当初我能像这样,坐下来,哪怕是看着你哭,也好过甩手就走。” 杨戬垂眸,长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暗影。自他记事起,杨天佑和瑶姬就一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。他们从不曾争吵,但有意见相左,也一向是父亲让着母亲。最多几个时辰,母亲就会来寻父亲,或是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,或者索性就从了父亲。而三妹从来是温顺有礼的,即使偶尔任性,也从不执拗。所以在成了亲,有了寸心之前,杨戬都没见过,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痛哭的女子。他甚至以为,完美的婚姻就该像父母那样互相迁就,对于寸心的执着寸心的偏激,杨戬几乎要觉得是命运又一次故意将他抛入了狂乱的暴风圈内。他用尽了所有的耐性,仍然不能承受,所以他必须要逃走。杨戬幼年对婚姻有多期待,那么后来对婚姻就有多厌恶,以至于某一天,他会叹息一声,说他娶寸心,不是为了爱。   不是么?他问自己。和离之后的第一百零六个年头,他在草原上见到了八公主和□□。从云端俯视这两个人的时候,他们似乎正在争吵。□□猎到了一只母黄羊,八公主查探足迹,又发现了一只小黄羊,原来这母羊见逃不过猎人的追赶,便将小羊留在草丛,自己引开了身后的猎手。八公主顿时起了怜爱之心,硬要□□将母羊放了。□□生来就在草原上驰骋,猎手们只凭打到的猎物多寡逞英雄,在他看来,天生万物供人取用,到手的猎物哪有放归山林的道理?于是二人争执不下,直到八公主瞥见了云端默默注视他们的,脸若寒霜的杨戬。   那一瞬间,八公主丢下小羊,抽出了□□的佩剑,毫不犹豫的挡在了丈夫跟前。这一幕似曾相识,寸心也曾经手持清霜剑,对南北战神大声叱道:“要杀杨戬先杀我!” 电光火石间,杨戬生出一丝疑惑:是不是所有的妻子在遇险之时都会选择站在丈夫的一边?而接下来,□□的利箭穿过浮云,带着破风的呼啸声,射向了杨戬。   是了,杨戬忽然明白,这就是所谓夫妻。不论他们之间如何争执不休,不论到底是谁对谁错,但有危难,真正的夫妻一定会并肩抵御,共同进退。   杨戬依旧冷着脸,挥退了□□的箭,却又在□□和八公主愕然的目光里,转身离去。那一夜,他坐在寸心住过的厢房内,酩酊大醉。   ☆、第 6 章   寸心的含凉殿座落于西海龙宫的东北角,以木兰为椽,银杏作柱,墙壁用木樨花粉和泥涂抹,一进殿即觉芳香袭人。含凉殿前置有双阙,整个龙宫中,除含元正殿之外,独此一处,连摩昂太子的露华楼都不曾有过,可见三公主之宠冠西海。此刻夜正未央,别的宫中都点起了鲸脂长烛,唯有寸心嫌鲸油味道不好,只呈出数颗拳头大的夜明珠,倒照得寝殿亮如白昼。   杨戬席地而坐,寸心端坐在他脚前的碧玉雕花如意墩上,面上泪痕尚未干透,正定定的望着杨戬出神。半晌,她幽幽叹了口气,“往日里你甩手走了,我倒有无限的冤屈要诉,却又没人听。如今你坐在这儿,我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了。”   杨戬微笑道:“你说吧,放心,我不走。”   寸心破涕为笑:“不说了,如今你是权倾天下的司法天神,跺一跺脚人神俱惊,我一个小小的龙神地仙,哪里敢派你的不是?”   杨戬身子后仰,无所谓的一笑,正要答话,寸心却正色道:“昔日你为我夫君,就有天大的祸事,也应是你这长人来扛。如今你我一天一地,云泥有别,要你放下那许多机要大事,特特来为我奔波,我是着实过意不去的。”   杨戬的笑意顿住,待要说什么,又觉无从说起。如此恭敬客气的寸心,是杨戬在那千年中未尝见过的。也许这就是所谓“相敬如宾”?杨戬摇摇头,这样的寸心叫他满腹郁懑,直想冲破海面展臂咆哮。   他记起八岁时曾有一次夜里被噩梦惊醒,抱着枕头想去找父母同睡,却在推门之时,听见母亲小声的埋怨父亲:“都是你,二郎的头发,明明我使个仙法就好了,你非得拦着不让!”   父亲说了什么?好像是叹了一口气:“瑶儿,你既然嫁与凡人为妻,就该明白凡人生活的道理。若是事事都用仙法,那日子还过得有什么意趣?”   环佩作响,母亲似乎是立起身来,声音渐高:“我本就是神仙!有容易的路不走,做什么要自取艰辛?” 父亲也恼了:“那你嫁我所为何来?你应该待在你的四重天,做你的女神,那样连二郎都不存在,还谈什么发色?”   杨小二的小胖手停在门板上愣住了。这是他从没见过的父母,杨天佑和瑶姬在孩子们面前一向是恩爱和睦的,尽管有时杨天佑会觉得瑶姬对孩子们过于严厉,却从来不会当面制止,至于私下里劝没劝过瑶姬,孩子们从不知道,只是母亲过后几日,时常会拉过那个孩子,悄悄地塞给他一块冬瓜糖。  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,父亲和母亲都不言语了。杨小二有点迷茫,他现在是进去,还是不进去好呢?他刚刚在梦里被一条有角的大蛇困住,实在是不想回到被窝里去继续做梦,可是现在进去,他有点怕,父亲会不会也对他发火?门外有点寒浸浸起来,他鼓起勇气,还是推开了门。   “二郎?”母亲看见他,诧异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 父亲闷闷的声音从一边传来:“你看他抱着枕头,定是做噩梦了。” 杨小二点点头,手脚并用的爬上父母的大床,也不答话,只将枕头塞在了父母的枕头中间。   瑶姬的笑意闷在唇间,一粲即收,回头横了杨天佑一眼,自顾自躺倒,搂住了被窝里的杨小二。杨天佑摇摇头,无奈的吹熄了灯,也自躺下。   不知多久杨小二迷迷糊糊的,觉得有一条手臂自父亲那边伸过来,搭住了母亲肩膀。母亲动了动,肩膀一扭,卸掉了父亲的手,又把杨小二的被子掖了掖。不多时,父亲的手臂又覆上来,这一次,不管母亲怎么推,父亲也沉沉的压着她的肩头不动了。母亲在暗夜里“喷”的一笑,竟也不再使力,一宿无话。第二日晚间,母亲照旧端来一大碗首乌汤,这次居然还附赠了一颗冬瓜糖。杨小二这才知道,这汤,还是要继续喝下去。   杨戬忽然觉得喉头酸涩,像有一块什么东西梗在那里,上不来,下不去。原来父母不是不曾争吵,举案齐眉的背后,是夫妻之间无尽的妥协和包容。这包容不见得是平心静气的,却总是双方心甘情愿的,此处由得他任性,那处就让着她别扭,久而久之,两人之间的界限便漶漫不清,犬牙交错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竟是一时也离不得对方了。   ☆、第 7 章   杨戬抬起头,仰望着寸心,他从未以这个角度好好的看过她。盛妆的寸心一头青丝高高绾成回鹘椎髻,以一对华胜火珠龙鸾簪固定,髻前插两枚迦陵频伽纹赤金对梳,两侧是一对七宝海棠挂珠钗,珊瑚珠串长约五寸,微微颤动,从她墨染刀裁样的鬓角,垂到羊脂玉一般白皙小巧的颌下。杨戬记得,那人间的唐王曾有词曰:“宝髻偏宜宫样,莲脸嫩,体红香。眉黛不须张敞画,天教入鬓长。” 自忖也不过是眼前这般美好吧。下阙怎么说的来着?“莫倚倾国貌,嫁取个,有情郎。彼此当年少,莫负好时光。” 寸心空有绮年玉貌,却嫁给自己这样不知珍惜的郎君,当真是,辜负了她最好的时光。   寸心见他盯着自己细瞧,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抬手揉揉后颈,笑道:“许久不穿这么整齐,这满头的钿钗重的要命,压得我脖子都酸了。” 杨戬尚自感慨,听她这么说,也是一笑:“方才还想拿这行头来压我,如今请君入瓮,到底况味如何?” 寸心笑着白了他一眼,转过身,对镜去卸簪环。平日里大妆都有侍女伺候,此刻夜深,寸心亦不愿他人见杨戬在此,只得自己动手,因而颇为费力。一时对梳和簪子都已取下,唯有一根挂珠钗,死死缠在她的发丝间,怎么也摘不出来。寸心起先还有耐心,移时手臂已酸,越发恼怒起来。杨戬待要起身帮她,只见寸心赌气似的甩甩手,扯过妆台上一个紫檀描色镶螺钿的小匣子打开,拿出一把小银剪子就往发髻上招呼。杨戬大惊,单手撑地,借力弹起身形,劈手夺下银剪道:“你这又是做甚?”   寸心噘嘴道:“这珠钗死都拿不下来,扯得我头皮都疼了,我想把头发剪断......” 杨戬被她气得一笑:“简直胡闹!” 他放下银剪,拍开寸心的手,仔仔细细的替她一根一根摘开缠绕珠钗的发丝,半晌才卸下那钗,递与寸心,又道:“拿着,我替你揉揉头皮。”   寸心接过,随手掼在妆台上,那珊瑚珠极长,甩开来敲在一边的对梳圆背上,叮当作响。杨戬的指腹按在寸心的发根处,青缎一样的发丝柔软而缠绵的穿过他的指间,凉凉的,好像浸在春日里未暖还寒的溪流中。寸心的发极密,瀑布一样散落在她的肩头,莹莹反射着周遭壁上明亮的珠光。杨戬蓦地想起,他与寸心成亲的那一晚,因为口角赌气睡在了亭中。翌日清晨他回房取甲胄的时候,寸心大约是哭累了,礼服也未除,只摘了冠散了发,合衣睡在榻上,那时她的发,就是这样蓬松而随意的搭在枕边。其时寸心眉间还带着婚礼的花钿,眼角擒着泪,鸦羽一样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,沉沉睡去。杨戬的心忽然一软,那是他新婚的妻,晨间朝露一样剔透而羸弱的女子,彼时的他,是怎样硬起心肠,就这样不辞而别,直到十四年后才重又相见?   寸心合着双眸,懒洋洋的随杨戬的手指微微转动着头颈,不多时却觉得杨戬的手慢慢停了下来。寸心诧异的回过头,挑眉看着他,杨戬回神,略带羞赧地笑道:“记得你的逆鳞就在头侧某处,因此不敢妄动。” 寸心惊喜的睁大眼:“这是多久的事儿了,你居然还记得!” 她侧侧头,指着右耳上两寸处道:“就在这里,你拨开头发看,有一块指顶大的地方没有头发,揉的时候绕开就好了。” 说罢,她自己愣住了,杨戬早已不是自己的夫君,不要说今时今日他已经高居九重权倾天下,就算是微时的灌口二郎,也从不曾如此做小伏低。依依牵手细细画眉这种事儿,寸心自谓此生是不用想了。谁知这一辈子尚未过完,她已经不再是杨家妇。   寸心和杨戬于镜中对视,两个人一坐一立,杨戬的手尚在寸心发间,指尖传来他的体温,让寸心恋恋不舍。四百年过去,她从不敢妄想,二人之间尚能有今日这样的温馨从容。和离之初她回到西海,麟德殿里谒见父母,母后坐在榻上只是滴泪,父王一手指着寸心,指尖抖得不能自已:“你你,你这逆女,自幼我是怎生教导你来?聘则为妻,奔则为妾,你抛却骨肉家园随了他去,整整一千年杳无音讯,如今落得如此下场,岂非......” 敖闰想说“咎由自取”,看看满面泪痕的妻子,又看看伏地大恸却强自忍着不肯出声的女儿,垂下手,颓然落座,一声长叹,不由得也是老泪满襟。   摩昂太子得知胞妹被休,恼得掣了寒离槊就要上天找杨戬算账,慌得寸心急忙起身,扯住摩昂的披风道:“大哥,去不得!” 摩昂亢声道:“怎地去不得?莫说他如今是司法天神,就算是玉帝三清,我也打上门去!当真以为我西海无人了么?” 寸心抱住摩昂的左臂,身子一软,靠在他肩头滴泪道:“去不得的。你忘了,敖烈还在鹰愁涧下。”   摩昂呼吸一滞,是了,他这苦命的三弟,至今还被天条压在蛇盘山鹰愁涧底,日日受那万箭穿心之苦,此刻又如何惹得起那口含天宪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法天神?他握住寒离槊的右手攥的越发紧了,手背青筋毕现,胸中气如浪涌,不觉槊尾顿地,竟生生将至坚至硬的水晶砖砸裂数块。   寸心垂下双眸,抬手轻轻拨开杨戬的手指,道声“偏劳你了” ,起身走至内间。杨戬只道寸心要更衣就寝,未曾想她从屏风后转出来,竟换了一件秋香色小袖翻领的胡服,径自行至妆台前,捡了一根犀簪,挽了一个朝云髻,也不戴耳环,整整额发,方才看向杨戬道:“事不宜迟,我们还是尽早去寻那妖人吧。”   “寸心,” 杨戬有点舍不得离开这温馨的气氛。他知寸心因肉身被夺,心内焦急,当下也只得说道:“不如你在西海,我自去岷江龙宫,看看能否查到些许线索。” 寸心摇摇头,“不必。那贼人夺走我的肉身,又偷换我的玉镜,想是要救什么人。” 她自失地一笑:“想不到我这累及爹娘的无用之身竟还有这样的妙处。”   “寸心......” 杨戬要说什么,却被寸心止住,“如今据明日正午还有六个时辰,那妖人既然要用我的心头血,我的本命龙珠必有感应,不如你到时......”   “寸心!!!” 杨戬厉声喝住寸心,不让她继续说下去。他当日虽和寸心时有口角,却从不愿大声呵斥她。像这样正颜厉色的喝阻,除了寸心提剑杀上月宫的那回之外,几乎从未有过。寸心苦笑,新婚燕尔,她曾缠着杨戬一遍一遍的念自己的名字。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,自杨戬好看的菱唇内道出,声音擦过他的齿间,窾坎涵澹如汩汩山泉一般动听。寸心甩甩头,柔声道:“杨戬,不是我任性,我实不知如今哪里寻那妖人,何况他只是要用我的心头血,九钱而已,全作救人一命,胜造浮屠罢了。”   “一钱也不行!” 杨戬说的斩钉截铁。他已然平复下来,换了口气,缓缓道:“你同我前去也好,那玉镜既认你为主,到时我若寻得那妖人,还要劳你阻他施法。一待夺回肉身,我即刻与你换回元神。”   ☆、第 8 章   出得西海,杨戬化出原身,依旧将寸心变为金色小龙,只是此番将她纳入袖中,缠在左腕上。寸心首尾相连,左耳贴在杨戬腕内的寸关上,脉搏阵阵,倒像是昔日靠在那人胸前,聆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。若此刻还是人身,只怕一张面孔已经红的虾子一般。   杨戬却理会不到寸心此刻的心情。玉镜可助龙化形的说法,让他忆起多年之前在金霞洞读过的,巨蛇渡劫化龙之说。《述异记》有载:“蛟千年化为龙,龙五百年为角龙”——蛇千年而能御水,却仍为蛟,要再修一千年,期间历经天劫,遭遇雷电暴雨而不死,方能扶摇直上腾跃九霄,成为真正的龙神。   杨戬肉身成圣,早已无需渡劫,但几千年来灵兽渡劫不成,为天雷所劈身死的惨剧屡见不鲜。当时每尝暗自庆幸,多亏寸心一落草就是龙神,不然以她那气死龙祖,羞杀师门的修为,杨戬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替她化解劫数。   驾云至岷江上方,杨戬有些迟疑。方才在含元殿里得知,摩昂太子已经亲至岷江龙宫查访。如今自己一头撞了去,碰了面难免彼此尴尬。自杨戬寸心和离之后,老龙王敖闰就卸了俗务,只在内廷烹酒赏花,不见亲朋,也并不至天庭应卯。稍微晓得些内情的神仙们都道,这老龙是抹不开面子——已经有个儿子烧了宝珠获罪于天,被玉帝锁在鹰愁涧底,现在又添个不省事的闺女,私奔出海闹了个天翻地覆,终遭王母降旨和离还家,敖闰哪里还有面目在四海徜徉,更别提天庭朝会,还要含冤忍恨,向威权赫赫的司法天神前女婿请安问好?因此万事俱是摩昂太子代劳。如今见了昔日内兄,摩昂就不翻脸,也须得要杨戬细细解释一番自己是如何得知此事的。那时不但寸心见责,还要兜出她肉身被夺之事。不知怎的,杨戬心里还是觉得,这是自己和寸心之间的秘密,即使亲密如寸心的胞兄,也不能横□□来。   因此心回意转,足下生风,径直飞至灵漱井边落下,从袖中取出小龙,又复化为龙女。此时万籁俱寂,唯有百虫唧唧喓喓,头顶一轮残月已至中天,夜风拂过草丛,索索有声。寸心方才在杨戬袖中懒意倦倦,几乎合眸睡去,被这风一吹,倒打了一个寒颤。杨戬手一翻,已是得了一领披风,抖一抖展开,轻轻披在了她的肩头。寸心素手抚肩,回过头问道:“为何不去岷江?”   杨戬向那井走了几步道:“据母后所说看来,那妖人今日一早就扮作你的模样,自她处骗得了咒语。他们那时既有你的肉身,又得了玉镜,为何不曾在今日午间作法?” 寸心也道蹊跷,“或许我疑的有误,他们并非为了救人?” 杨戬摇头道:“若没有敖若的事儿,尚可谓贼人见宝起意。如今先是岷江水落,继而敖若又下落不明,你方祭镜杀鱼,紧跟着就中招失镜,这桩桩件件串到一处,显见得是跟你龙族有关。” 他转身看着寸心:“上古至宝我也见得多了,唯有这玉镜可以助你龙族化形铸身,可见此事若不是有龙族肉身受创,就是什么人要借宝镜之力,渡劫化龙。” 杨戬深吸一口气,又道:“只是为何如今尚未动手,我也不得而知。” 他皱起眉,“但愿是他们因某事受阻,因此未能成事。”   寸心紧了紧披风道:“那我们如今要查这井么?” 杨戬低头扫了那井一眼,略一沉吟道:“正是。你且在此稍候......” 话音未落寸心上前一步抢道:“你休要让我在此处等你!早先那敖若也是如此说,结果至今下落不明,你要是也......” 杨戬一笑:“你道我也同那敖若一样么?” 寸心瞪了他一眼:“我才不是担心你去而不返!这荒村野店夜深人静的,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井边,要是有人来,” 她微微一颤,低下了头,“我如今又是凡躯,我怕......”   杨戬一愣,他倒是没想这么多。略一思忖,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,递与寸心道:“你且拿着这个,我在其上注了两成法力,但有危难,亦可稍稍抵御。若不能挡时,我即有感应,片刻就回。” 寸心一见,这帕子不是上年中秋杨戬用过的那方,又是哪个?那是她当日在灌口杨府苦等杨戬归家,百无聊赖时所绣,上有一句诗,写的是“昨夜闲潭梦落花,可怜春半不还家”。帕子角落,还缀有一束丁香。自灌口离开的时分,她什么都没有带走,自然也留下了这方帕子,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多年过去,杨戬还兀自带在身边。   见寸心迟迟不接,杨戬上前几步,将帕子塞入寸心手内,笑道:“怎么忘了?这是你当日赠与我裹伤用的。” 当日?寸心越发愣怔,“裹伤”又是从哪里说起?杨戬将寸心的手托在掌中,另一手将她的手指合拢作拳握住帕子,又道:“你不记得,我们初次相见,在玉镜湖畔?”   寸心双眸一亮,已是想了起来。原来杨戬八岁那年在玉镜湖畔徜徉,得见龙女寸心自水中浮出,谁料法术不精,跌入湖中,惊得杨小二慌忙抛了狗尾草,跳入水中相救。待把敖小寸捞上岸边,这胆小鬼竟然吓得昏了过去。   杨小二几曾救过落水女子?当下扎煞着手不知所措,只好把敖小寸的身子平放在草地上,头部抬起置于自己膝头,忐忑不安的等着那女孩醒来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敖小寸迷迷糊糊睁开双眸,抬眼便见一个棕发男孩,目不转睛的盯住自己。其时敖小寸已经三百余岁,虽然身量不高形容尚小,也已是豆蔻少女之态。乍见陌生男孩如此亲近,心下大惊,被针刺了一般跳将起来,指着杨小二大呼:“大胆!你是何人,敢如此轻薄于我?”   杨小二也顿起薄怒:“你这女子是何道理?我好心好意把你从湖里捞上来,你不谢过我救命之恩,反来倒打一耙,早知我就该把你扔在湖里淹死!”   “淹死?哈!”敖小寸叉腰大笑:“我?淹死?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?” 杨小二毫不理会:“我管你是哪个?你蛮不讲理,活该倒霉!”   敖小寸说不过他,恼得上前几步用力推了那男孩一把,直推得杨小二倒退几步跌坐于地。只见他大叫一声,握住右肘,抬起看时,已经是血流满臂。刚刚还满得意的敖小寸见了血,也自慌了,忙上前查看,杨小二却不让她近前。敖小寸几曾被人如此嫌弃过?扁扁嘴已经是珠泪满腮:“我......我,我不是故意的。想是这草里有石头,你跌下去划伤了。” 杨小二见她哭了,一瞬间竟想起自己软软萌萌的三妹,登时倒觉得是自己不对,一时说不出话,只握住右臂,偏过头去。   敖小寸想了想,自袖中摸出一方帕子,递给杨小二道:“你拿这个裹伤吧,就算我给你赔不是了,你说可好不好?” 杨小二白她一眼,把右肘朝她亮了亮,那意思是说,我伤了一臂,你叫我自己怎么裹?敖小寸越发不好意思起来,忙近前跪坐,亲自帮杨小二包扎。她挨得近,身上阵阵木樨香气袭来,倒叫杨小二心猿意马。他不是没受过伤,时常都是母亲一边念叨着,一边帮他擦药裹起,那时只觉得母亲唠叨,想着赶紧包好,还能再出去玩会。他也不是没挨近过别的女孩儿,三妹每每靠过来撒娇,带着好闻的茉莉花香,抱在怀里小小的软软的好似塞满了棉花的抱枕。可杨小二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一个这样好看的花季少女,他的目光落在寸心湿漉漉的,海藻一样浓密的长发上面,那额发上犹自带着水珠,沿着发丝滑落下来,蜿蜒迤逦,一路滑过少女小巧的,精致的下巴,又顺着下巴,滴落在她纤瘦洁白的锁骨,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上。   寸心恍然大悟,怪不得杨戬伐纣归来,某日在后堂闲坐,忽然拿出一方帕子,问寸心可曾认识。他二人彼时尚算新婚燕尔,寸心正兴致勃勃的替杨戬裁衣,她接过帕子,略略打量了一下,实在是想不起来何时曾经有过这样的物件,又不好扫了杨戬的兴致,只好说“似曾有过”,便丢在一边。后来两人龌蹉渐生,杨戬在家的时间日渐稀少,寸心镇日无所事事,不知从哪里摸出那方帕子,想起之前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日子,心下感伤,遂绣了那句诗在上头。   她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,疑惑道:“当日在湖畔,你我并未通名,日后彼此都不再是少年模样了,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?” 杨戬闻言,忽然面上浮起一丝红云,转瞬即逝,半晌嗫嚅道:“锁骨。” 寸心起先并未听懂,忽然会过意来,一时间已是面红耳赤。   夜风稍起,吹起寸心腰际的长发,杨戬定定望着她,嘟囔了一句什么。寸心没听清,赶着问他,杨戬却不肯说了。道声“去去就来”,纵身跃入井中,须臾不见。   夜游神方才若在,应该能听得见,清源妙道真君轻声念了一阕词,道是“鸾钗重,青丝滑。罗带缓,小腰怯。伊多感那更,恨离伤别。”   ☆、第 9 章   四野无人,寸心独自伫立在灵漱井旁,四更天的风越发凉了起来。已经是春末夏初,山下灌口城里的女孩子们早就换了半臂短襦,这山上的风却还是时时入骨。寸心拢着杨戬的披风,任披风的下摆在风中烈烈作响,她唯恐手中的帕子被风吹走,忙将它搭在腕上,死死的系了个结。   忽而风住了,周遭的虫鸣喓喓,黎明前偶尔传来的杜鹃声声,都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。寸心掠过一阵心慌,猛回头,赫然撞见身后的人影。   其时残月西落,正是日出前最黑暗的时分。那人仿佛已不知在此处默立了多久,从头至脚笼在一件大大的黑色斗篷里,风帽垂落,遮住了他的眉眼,只余口鼻在外,看不清神色。   寸心的胸口好像被什么重物捶了一下,一时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。就在她几乎要惊呼出口的一刹那,那人幽幽地开口:“三公主,别来无恙。”   是敖若!寸心一时分不清是喜是忧,向前跨了一步,又迟疑的停住,小心翼翼的问道:“你,你是岷江龙王?”   那人依旧面无表情,只答了一个字:“是。”   “你不是……”寸心越发不安,追问道:“你昨日去了何处?”   那人抬手拂落风帽,这下寸心看清了,面前正是日前失踪的岷江龙王,只脸色略苍白些,看去却是无有大碍。   寸心松了一口气,上前道:“你可唬死我了!你的姑父,我的二伯昨日还到西海来询问你的下落,我那时不知你身在何处,他也急的不行,还命我和大哥来此寻你呢!”她赶上去,拉住敖若的衣袖道:“你快跟我去南海,你姑父姑母见到你平安无事,必定……”话还未说完,只觉得敖若颤了一颤,几乎朝后倒了下去,亏的寸心拉了他一把,方才堪堪站稳。寸心忙道:“你身子不好么?想是受了伤?” 她看敖若紧抿双唇并不答话,料是他伤重,心下暗悔自己鲁莽,转念想到杨戬就在井下,遂又道:“你且宁耐片刻,二郎神就在这井中,我这就请他上来,替你疗伤。”   不料敖若听得这句,竟捂住胸口一阵呛咳,抢道:“不妨事,如今且先去南海,再请海医疗伤也还来得及。” 寸心只当他怕姑母着急,再想想,若他伤的不重,先去同敖钦夫妇报个平安也是正理,当下颌首称是。又顾忌杨戬返来不见自己,遂蹲身拾起一块白石,在井沿上速写几个字,言敖若已经寻到,速来南海相见云云。写罢站起身来,对敖若笑道:“如今你无事就好,我见了姑父姑母也好说话。” 她皱了皱眉,略带歉意道:“只是我现在身子不方便驾云,能否请你将我置于袖中带上一带?”   敖若也不问她为何不可驾云,只点了点头,一只手搭在寸心肩上,念了句什么,便将寸心化为一枚扇贝,自袖了腾空而去。   须臾落地,敖若自袖中取出扇贝,掌心抬起向空中一抛,寸心便化出身来,立在当地。她四下瞧时,却呆了一呆,只见此处并非南海龙宫,竟是当日她被迷昏的王妈妈家中!   那龙女心下骇然,抬头盯住面前的敖若道:“你不去南海,带我来此处作甚?” 敖若也不答话,踱至木桌边,倒了一碗茶,单手递与寸心。寸心退了一步,厉声喝道:“敖若!我虽已不是西海的三公主,却还是你姑父的侄女,大雷音寺广利菩萨的妹子,你若想活命,就交出宝镜,还我原身,我或可在他们面前求情,放了你这一遭。”   敖若淡淡一笑,将茶碗放回桌上,徐徐道:“你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?” 寸心未及搭话,只听那敖若又道:“听完你若还是要走,我就还你宝镜,放你原身归去。” 说罢又是粲然一笑。   寸心恍然间,竟然觉得这龙王的面容似以白玉雕就,在闪烁的烛光映照里,越发显得阴柔妩媚。龙族多美人,寸心自小见惯了各位玉树临风的叔伯兄弟,她自己的三位哥哥就是海中翘楚,倜傥风流各有千秋。虽然成年后在西海沿子一见杨家二郎,顿觉过去所见的一切美人都落了下乘,唯有她这夫婿才是三界九州独一无二的俊美无俦,寸心却也常常自谓是“阅美无数”了。可如今这敖若只浅浅一笑,竟让寸心有说不出的怜爱心疼。   敖若挑挑眉:“三公主不答话,我就当你默认了?” 寸心一怔,有些赧然,这当口儿,自己居然还有心思去比较杨戬和敖若哪个更美,要让敖烈知道,非得扯住自己的耳朵狠狠拧一下不可!当下答道:“你且说来听听,若当真别有隐情,我自当谅你无罪。”   敖若朝桌边努了努嘴,示意寸心坐下。寸心站了半夜已是累了,原也想休息片刻,只是此刻不同往常,因此并不去桌边,却在角落里寻了一个圆凳,远远的坐了下来。   敖若一笑即收,叹了口气,幽幽道:“蜀中大旱经年,岷江水位节节下降,这你是知道的。” 寸心点点头,算是知情。“三年前,我还是岷江太子,父王遣我来这山上探看水源,我便找到了灵漱井。原来,这井底是通到岷江的。”   敖若端起茶碗,自饮了一口,又道:“其时正是夜半时分,左近无人。我见这水井幽幽深深,便投入其中,上下查勘。忽然被掉入井中的一只木桶,砸到了头顶。”   敖若抬头看时,只见一个弱冠青年正往井中探头,两人对视,那青年竟吓得连退数步,坐在了地上。敖若心道不好,自己只顾巡查,忘了设下结界,竟吓到了此间凡人。若是将这人吓出个好歹,那岂不是他的罪过?敖若忙忙浮出水面,正待出井救人的时候,只见那青年抖索着双腿站起来,战战兢兢行至井边,怯生生的朝里面喊道:“喂,你一定是不小心跌落井中了吧?” 他用手攀住木桶横梁上的绳索,又道:“来,你用力抓住这井绳,我拉你上来!”   敖若不禁莞尔,这呆子好心,径自怕的要命,还能走来救他!当下忍着笑,用手拉住井绳,由着那青年将自己拽出井口。那青年大约不常劳作,饶是敖若身轻如燕,依然累的他坐地长吁。好容易喘过口气,侧身看看泰然自许的敖若,竟倒吸一口凉气:“你,你你你,你原来是位姑娘!”   敖若也是一惊,自顾自身,原来在凡人面前不便施法,所以上得井来,头上缁撮已然掉落,一头乌发垂落肩膊,那青年自然以为面前的是位女子。敖若也不揭穿,上前一礼道:“多谢公子相救,我这就别过了。”   那青年忙还礼道:“姑娘面生,不是我村中人。这深更半夜的,你来这井边作甚?又如何跌落井中?” 敖若因还有事,不愿多说,只言自己家在岷江之畔,因去灌口亲戚家,翻山路过这小村,天热口渴,来此打水,结果脚下失滑落入井内,因天晚,呼救也无人应,故而沉浮半晌,方才得脱。   那青年一笑,说多亏姑娘水性好,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敖若就要作别,那青年却又道:“这天已三更,姑娘独自一人行走山中,多有不便,不如在我家借宿一晚,明日再行。”   敖若怔住,正欲推脱,那青年却以为他要避嫌,忙道:“你不要多想,我姓王,名叫成蛟,是个读书人,家中尚有老母在堂,不是那奸险匪人。” 敖若倒不好意思起来,此时若要离去,倒显得自己不通人情。转念一想,这岷江水涸,那井却常满,他们常住此地,必定知道些内情,不如跟了成蛟去,也可以探听一番。当下慨然应诺,随了成蛟来至家中。   成蛟一进家门,即刻唤醒了母亲王妈妈,那老妪一见敖若,也十分客气,忙拿出自己的衣物与敖若替换。这敖若为隐瞒身份,也不好推脱,好在身量不高,堪堪穿下了王妈妈年轻时的粗布襦裙。只是他从不着女装,倒觉得处处拘束,手脚无处安放。   寸心听到此处,蓦地想起杨戬在西海化为龙女时也曾身着裙裳,不由得莞尔一笑,见敖若仍旧沉浸在回忆中,倒觉得自己唐突了。她将凳子挪近了些,窥着敖若的神色问道:“这成蛟,就是后来给我下药的那一位吧?”   敖若瞟了她一眼,颌首算是默认。寸心诧异道:“我们此刻在他家中,那他又去了何处?”   敖若垂下眼眸,“小珊陪着他和王妈妈,在灌口城外的玉镜湖边,我的一处宅子里。” 寸心一哂,自己所料不差,原来这小珊,成蛟,连同敖若在内,果然都是串通好的。她哼了一声,又道:“那当铺掌柜呢?乔二呢,也都是你们的人了?”   敖若倒很坦然:“乔二不是,那掌柜也不是。我们原先只想叫小珊见机行事,赚了你的镜子来,没想到乔二横插一杠,逼着你当了镜子,倒教我费了不少功夫去当铺偷换。”   寸心不以为然的眨了眨眼:“那自然还是我的不是了?” 敖若全作听不见,端起茶碗只是吃茶。寸心忽然想起龙后的话,忙追问道:“你们赚了我的宝镜,又盗了我的肉身,还去西海骗了我母后的口诀,到底是要为谁塑造龙身?”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敖若,“难道是你法身被毁?”   敖若颓然靠向椅背,叹气道:“却不是我,是成蛟。” 寸心不解道:“我们查看过成蛟的身子,他只是普普通通一介凡夫俗子,并未修仙,却为何要成龙?”   敖若低下头,右手两指十分用力的捻住左手拇指关节,直掐得指甲毫无血色。半晌开声,竟带了哭意:“成蛟,成蛟他只有二十二年的阳寿。”   寸心心内一凛:“那他岂不是......” 敖若忍住泪,点点头道:“正是,我偷偷去地府查了他的命格,今年端午过后,就是他的大限。” 寸心黯然,心道世事无常,凡人的生老病死,真的是无从回避。她抬眼看着泫然欲泣的敖若,心里也是颇为神伤,遂问道:“你强违天命,就不怕天谴?”   敖若闪着泪光的眼神分外坚定:“只要能给成蛟续命,就算日后要上剐龙台,我也在所不惜!” 寸心忽然心里一动,未及细想便开口道:“那你和他......” 话一出口,她自己却说不下去了。这敖若与成蛟难不成真的有什么短袖分桃之情?龙族自古不禁婚嫁,就算是没有新天条,凡人也能入赘龙宫,柳毅和洞庭二姐即是明证。可这敖若明明是男身,又是岷江老龙的独子,偏偏恋上一个凡人男子,拼着性命要为他逆天,这也太......   ☆、第 10 章   敖若站起身来,郑重向寸心施了一个大礼道:“三公主,之前诳你骗你,都是我一人的不是,敖若向你赔罪。如今只求你宽宏大量,出手相救,敖若今生今世与你为奴为仆,虽有艰难险阻,也必定万死不辞。” 说罢长跪于地,俯身又拜。   寸心大惊,忙忙站起来去扶敖若,那敖若却不肯起身。寸心只得也跪坐下来,思忖了半晌才道:“敖若,你我是同宗手足,我若能帮你处,自然不会袖手旁观。只这为凡人铸造龙身,是逆天违命的大事,新天条虽然宽厚,却也不能坐视你乱改凡人命格。何况,你身为龙王,不顾天谴为一男子续命,这要是传了出去......”   敖若抬头,以袖拭泪,哽咽道:“你不是我,不知我心中的苦楚。” 他努力忍着泪,“年前我父王仙去,在一次朝会过后,我听岷山山神提到,近些年时有有山民从远路而来祭祀灵漱井,祈求风调雨顺。” 敖若回思他上次查探井内,全然不见异状,不由得诧异,心道或许是自己疏忽。于是当夜又回小村,寻到王妈妈和成蛟,只道是再次访亲,路过此地,特来向二人道谢。成蛟见他带着幞头甚是诧异,敖若忙将情况说明,只隐了自己是岷江龙王一节,三人大发一笑,略过不提。   晚间王妈妈留饭,敖若也不推辞,一时饭毕,敖若问起这祭井之说,成蛟遂道,村中的确有风俗,每逢大暑日,便将些牛角并草药投入井中,不过是讨个吉利,并暑热之时为井中存水祛病之意。前年夏天,村长着了些风寒,便将这井祭押后,谁知当日便挂起狂风,有黑云从井内升起,并有冰雹大如雀卵,砸坏了许多庄稼。这下全村大惊,忙忙备了白鸡黑狗,请了灌口城内的道士亲来祭祀,堪堪的忙了三五日方才罢休。去年夏天更不敢怠慢,又如此这般演了一遭,果然平安无事。   敖若道:“我心知不好,这必定是岷江中什么孽畜,顺了水道潜入这井中,吸取岷山灵气。如若不作乱,尚可不用理他,但如今已是稍有不满就为祸乡里,我身为龙王庇佑一方,岂能坐视?”   “当夜我宿在成蛟家中,因彼此都是男子,遂作抵足而眠。” 敖若闪了寸心一眼,见她听的专注,稍停又道:“夜里我偷偷起身,来至灵漱井边,化出龙身下去查探,怎奈仍然寻不到那孽畜的踪迹。后来沿着水道溯游五里开外,才在岷山底部找到一处洞穴。”   这洞口仅有三尺来宽,开在绝壁之下,大石侧立高达百丈,上不见头,下不见尾。从入口看去,洞内漆黑一片,时而铿锵作响,倒似有什么人在敲击兵器。敖若的龙身长大,实在无法容下,遂又化为人身,踩着水沿洞口悄悄游入。敖若细瞧那洞内乾坤,却原来这洞中有洞,环环相套,款款相连,一半是水,一半竟是空气,水流随波涛来去,澎湃扑打那无数小洞,噌吰如钟鼓不绝,这兵器之声便是如此得来。敖若暗笑自己草木皆兵,刚欲转身,脚底踩到一物,湿湿滑滑,黏腻无骨,倒像是一只硕大的泥鳅。未及看时,那物已窜出水面,兜头喷了一股黑雾,登时将敖若团团罩住。那敖若眼内剧痛,目不能视物,情急之下,竟抱着那怪物的身躯死死不放。那怪扭转腾挪脱不得身,遂拖着敖若向洞口游出。   一出洞口入了江水,黑雾被洗去不少,敖若的双眸稍能视物,立刻甩脱那怪,朝来路游去。敖若本是龙神,平日里在水中劈风破浪好不得意,无奈今日双眼受创,仅能凭微弱光亮勉强看清水路,后面又有那怪紧追不舍,心下不由得惊骇异常。好容易游到井内,那怪仍旧在身后苦苦相迫,急的敖若双臂用力撑住井壁,奋力纵身一跃,跳出井口,跌落在井边的沙地上。他顾不得身上疼痛,爬起身来就跑,却堪堪撞在一人怀内。只见那人一把扯住他道:“敖兄,你这是怎的了?怎么又落了井?” 敖若看时,竟是成蛟。   原来成蛟夜里醒来不见了敖若,便提灯来寻,正撞上敖若由井内跳出,夺路而逃。那成蛟见敖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,一手捂住双眼,好似受了重伤,正要问时,只见井内腾起黑雾,俄顷成云,云内落下无数冰雹,重重砸在二人身上。成蛟顾不得那许多,蹲身背起敖若便发足狂奔。跌跌撞撞跑出十数丈远,那黑云跟不上二人,又远离了井口,渐次消散,云收雨停,露出一轮皎月。   成蛟将敖若放下,脚下一软,二人跌坐在地,委顿多时不能起身。成蛟大字型躺在泥泞的草地上,满身湿透,说不清是雨还是汗,转头望见强自支撑盘膝而坐的敖若,敖若也正看着他,二人面上都是泥,又被雨水冲刷得一道一道,不由得相视放声大笑。   “王兄......” 被笑声平复了心情的敖若正待开口,成蛟抬手止住他,笑道:“敖兄,你不必解释,我已知你不是寻常人。放心,我不会同娘说,也不会告诉任何人。” 敖若心下释然,一头感佩成蛟危难之时不离不弃,一头又叹他与自己心意相通玲珑剔透,一时间竟寻不出话可说。休息片刻,成蛟起身,扶敖若还家,对母亲只言道二人夜半在井边赏月,不料突遭大雨冰雹,因此狼狈而归,王妈妈也不理论。   敖若又在王家住了数日,眼疾渐愈,因惦记龙宫事务,又要将灵漱井之事上报西海,不敢再耽搁,这日便走来向成蛟道别。那成蛟也不甚留,只道闲时来坐,倒是王妈妈依依不舍叮咛许多,让敖若十分感慨。敖若回了岷江,也不耽搁,即刻遣人报与西海摩昂太子,言岷江旱□□有蹊跷,请太子殿下速速派得力人手前来查验。   本章已上,敖若心内焦急,只在龙宫内踱步。忽然瞥见殿角一对青铜狻猊错金镂花香炉,造型古朴十分有趣,追思在王家养伤之时,成蛟每夜对月吟诗,尝言若得香炉一只,便可焚香怡情,也不辜负皓月清风。思及此处,敖若当即摄来那对香炉,驾云直奔岷山。   成蛟正对窗读书,忽然一阵清风拂过,只见敖若笑盈盈立在面前。成蛟大喜,丢了书站起,向前迎了几步,又自矜持着停住,隔空抱拳道:“敖兄,别来无恙!” 敖若一笑,也不答话,只从袖中取出那对狻猊香炉,笑道: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   成蛟接过香炉,放于案头细细端详移时,抬头道:“敖兄有心。我不过提了那么一句,你就特特拿来赠我。” 敖若走近来笑道:“这对狻猊香炉可好不好,配得上你的诗了吧?” 成蛟原本舒展的双眉复又皱起,叹一口气道:“龙生九子,第八子名为狻猊,形如狮,喜烟好坐,人常用以饰香炉,以一对为最佳。” 他一手拿起一只香炉,又放下那公狻猊,只捧着那母狻猊细细打量,再看一眼敖若,将这只也轻轻放在案头,行至案前,提笔濡墨,疾书数句。敖若近前看时,却是一阕词:   天花娉婷下如雨,狻猊座上师子语。苦却乐,乐却苦,卢至黄金忽如土。   写完,捧起那纸,吹干墨迹,递与敖若。敖若不知怎地,心下也觉黯然,抬头想说什么,又止住了。   月至中天,从敞开的窗棂斜照进来,一室清辉,像乳白色的轻纱披在二人肩头,一时相顾无言。不知过了多久,成蛟凄然一笑道:“敖兄,你今后不要再来了。” 敖若猛地抬头,诧异的眼神望向成蛟。只见那青年背对着自己,瘦削的背影在月光里显得格外孤单,敖若不觉眼中带泪,哽咽道:“王兄,我......”   成蛟摆摆手,转身道:“当初一见你,我就知道敖兄不是凡品。你自井中现身,又姓敖,我心里......多多少少是有数的。” 他长叹一声,又道:“我是一介凡夫俗子,你我人神分际,有霄壤之别,本来是毫不相干的。如今上天眷顾,许你我数面之缘,已经是难得的异数了。”   他捧起那对香炉,珍重递与敖若道:“这礼物情谊贵重,惜乎我无福领受,你还带回去罢。日后若是有缘相逢,但求对面一揖,相顾一笑。” 说罢,背转身决绝的挥了一挥手,不复再言。   敖若满面神伤,手擎香炉几乎滴下泪来,却也说无可说。强忍着叹息,旋身离去。路过灵漱井时,实在是撑不住,伏于井台大哭一场,临走将袖中香炉掷出,化为石狮二只,看了看,又拈一个指诀,将那母狮爪下的幼狮化为跟公狮一样的绣球。   之后几回路过岷山,敖若都强忍着没有落下云头,直到今年清明,他于云上偶然瞥见王妈妈在山道旁痛哭,心下大骇,匆匆坠地,走上前去向王妈妈施礼问好。那王妈妈一见敖若,面上露出一丝讶异道:“蛟儿同我说,你举家迁往长安居住,怎地又返来了?”   敖若愣了一愣,只得托言回乡祭祖,王妈妈也道:“正是呢,我也刚刚去祖坟拜祭蛟儿的父亲。” 敖若便问成蛟怎么不见,那王妈妈听不得这一声,当下拭泪道:“你许久不来,自然不知,蛟儿......蛟儿他,他命不久矣!”   敖若如遭雷殛,呆立在当地移时,方听王妈妈言道,那成蛟自去年秋天别过敖若,就生了一场大病,断断续续卧床到今春,延医问药,求神拜佛,却都像杯水泼在沙滩上,全不见好。到清明前后,已经不能认人。敖若心下张惶,定了定心方道:“妈妈莫急,我家世代行医,待我为成蛟诊一诊脉,开一帖药,必能回天的。”   敖若当下随王妈妈返家,一进房门他便呆住了。那成蛟如今已经瘦成一把骨头,脸色蜡黄昏睡于床榻之上,哪里还有去年月下吟诗,窗边题字的倜傥潇洒?敖若急趋上前,托住成蛟细瘦的手腕,三指搭在寸口上。须臾敖若倒吸一口凉气,竟至滴下汗来——成蛟这脉,如同虾游在肤,初则苒苒不动,少倾蓦然而去,久之忽而复来,正是死脉之像!   ☆、第 11 章   寸心的腿终于麻了,反正她眼下是敖若的阶下囚,没有敖若允许,哪儿也去不得,索性立起身来,来至桌前,倾了一杯茶,又为敖若续了满杯,亲自递与他。   敖若跪坐于地,泰然接过茶,饮了一口,并无迟疑。寸心也噙一口茶,问道:“我那日见到成蛟,他面色的确苍白了些,却全无病气在身,想是你为他医治过了?”   敖若却道:“他那样的脉象,如何医得?” 寸心吃了一惊,但观敖若气色,又无悲苦之意,便屏息静气待他说下去。   “说起来,我还要谢谢你。” 寸心挑眉,只见敖若微笑道:“多亏你击杀那大鱼。” 见寸心扔是诧异,他也站起身来,款款落座道:“我遣人将本章送去西海,多日不见人来,后来自他处听说,西海大太子妃大喜。我为同族臣僚,本来也该替你们高兴,只是这消息之于我却不是吉音。” 寸心暗道“惭愧”,正是因为走不开,大哥摩昂才派自己前来,结果弄到这进退两难的地步。当下也忘了自己仍然身陷囹圄,竟立起身来,蹲身施礼道:“对你不住,要是大哥来,也不会累你受伤了。”   敖若见她如此客气,倒觉不好意思的,忙也还礼道:“不妨不妨,要不是你,此时成蛟恐怕还在病中。” 原来那鱼是条泥鳅精,在这岷江江底的淤泥里混了一千多年,虽有些微末道行,却尚未修成人形,那日机缘巧合,顺着水道直摸到灵漱井中。这岷山聚天地之精华,日月之灵气,钟灵毓秀全在这一口灵漱井里。那泥鳅精自到了这井中,如虎添翼,修为日进。更有左近山民年年上供,养得膘肥体壮,因此竟修出这呼风唤雨的本领来。偶有一年不得供品,这精怪大闹一场,山民见了更添敬畏,越发恭敬起来。那日敖若入井,恰巧它出外寻食,因此竟不得见。说来也巧,敖若二次来时,那怪正把一群小鱼圈在在岷山底的涵洞内大快朵颐,见敖若入来,使了个掩伏的法子躲在水底,待敖若来至面前,忽然跃起喷了一口毒雾。那敖若本□□静,精于医道却疏于武技,又自持为水族之王,大意了些,因此竟着了它的道儿。   “说来惭愧,”敖若面上一红,“此番若不是我的侍女小珊提到灵漱井,公主又执意前去,我原本是不想让你涉险的。” 寸心也笑,自己这花拳绣腿的功夫本来就三界尽知,同族兄弟如此,也不算看低了自己。   “没想到公主身怀宝镜,一举击杀那泥鳅精,倒是出乎敖若意料之外。” 敖若满面诚挚,上前竟又是一拜。寸心忙也要站起,敖若却抬手按住了她:“公主须得受敖若这一拜,若不是公主打死那泥鳅精,我也无法拿到它的内丹,为成蛟疗疾。”   寸心闻言,欣喜道:“那成蛟的病如今不妨事了?” 敖若神色黯了一黯,“是,也不是。”   原来那日清晨敖若下得井来,遍寻不见泥鳅精,便又去前日那洞中寻它。敖若去往岷山底,泥鳅精却向井里游去,遥遥错身的刹那,水流异动,一龙一鱼俱都知觉,敖若当即转身穷追那怪。那怪慌不择路,竟至跃出井口,被寸心以宝镜照见,耗尽精气而死。寸心离去之后,敖若追出来,见了那泥鳅精的尸首,心中一动,也不去理会寸心,却施法取了它的内丹,径自袖了来至成蛟家中。   敖若将这内丹与成蛟服下,不到半刻功夫,只见成蛟面色转红,顷刻又紫胀了起来,呼吸越发急促,脉象微细,腹胀如鼓,吓得王妈妈坐立不安。亏得敖若运功相抵,又取大针刺成蛟曲池,颊车、合脊等穴,堪堪折腾了一个时辰,成蛟通身汗出如浆,竟是缓缓转醒过来。   敖若见状大喜,也顾不得王妈妈在侧,就榻边握了成蛟的手,含泪道:“你这傻子,生这么重的病,竟也不报我知道。” 那成蛟虽气息尚弱,见到敖若这般情形,却也挣扎道:“我......我以为今生今世,再无缘得见了。”   敖若滴下泪来,半晌无言,用袖子替成蛟擦去汗滴,又道:“你不知道,我其实......” 话音未落,却见一红衫女孩儿闯进房内,正是蚌女小珊。那小珊只得十五六岁光景,身量虽小,却极为伶俐,进得屋来,先向王妈妈深施一礼,继而趋前附上敖若耳畔,密语了数句。那敖若不听则已,一听此言,惊得面无血色,呆若木鸡,许久不曾说出话来。   敖若凄然笑道:“成蛟之症久治不愈,我因遣小珊去丰都鬼城,请阎君卖我个薄面,查查成蛟的生死簿。小珊此番来,就是告知我,生死簿上注明:凡人成蛟寿元廿二,终于大周天授二年五月初五亥时三刻。” 他的手握紧桌角,那木料被他捏的格格作响,几乎堕下木屑来。   “我方才喂成蛟服下那泥鳅精的内丹,又运功相护,他也的确转醒过来,这一切明明是奏效了的。” 敖若至今不得明白,“为何生死薄上的卒年时分还是未改?如果不能改,又为何让他醒转?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在弥留之际见上我一见么?” 敖若悲伤的不能自持,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面上滚落,砸在膝头,沿着精美的宝相花纹,渐渐沁入华贵的绫锦中。   寸心见他大恸,也着实伤感,这成蛟大病已除,却仍然不能逆天改命,依旧要在端午节后转世轮回。忽然,她想到了什么,立起身来向敖若道:“所以你才要设计夺我宝镜,盗我肉身,为成蛟塑就龙体,以图长生?”   敖若泪眼朦胧的看向寸心,只见她面上毫无责怪之色,遂哽咽道:“我幼时在医神处习学,曾看到过《内经》记载,轩辕黄帝尝铸铜镜十五面,这第八面玉镜,可助龙族化形塑身,亦可帮鲤鱼渡劫成龙。我想那成蛟虽然是人身,却已然有泥鳅精的内丹打底,若得公主的法宝,必然可以化龙。” 敖若的眼睛亮起来,似乎看到了希望一般,“若成蛟能够化龙,那么凡人成蛟即便死去,也不足惜。因此原是只为了那宝镜,谁知......”   “谁知你得了那镜,又诓了咒语,却仍旧少一样东西为引,是么?” 窗外一人凉凉的说道。只见一阵风过,杨戬的身形已经掠进房内,顶盔贯甲,堪堪站在敖若与寸心之间。此刻窗外晨曦渐露,微微的日光透过窗纸,洒在杨戬冰冷的银甲上,越发显得他蜂腰猿背,英风四溢。   寸心和敖若都是一惊,在敖若,这一惊非同小可,几乎走了真魂。在寸心,这一惊却是喜出望外,她紧走两步,攀上杨戬的战将披风,颤声道:“杨......” 话未说完,却被杨戬抬起一臂,挡在了身后。   杨戬看也不看寸心,径自面向敖若,英俊的面容冷得好似挂了一层寒霜,仲春的天儿,倒看得敖若打了一个冷战。怔了半日,敖若方肃然施礼道:“见过真君。”   杨戬也不答话,自鼻子里哼了一声,声音不大,却惊得敖若又是一凛。他低下头,自失的一笑道:“没想到,还是诓不过你。”   杨戬傲然扬起下颌,双眼微微眯起,像一只捻着胡须的老猫,慢悠悠的舔着利爪,并不急于吃掉爪下按住的老鼠:“岷江龙王使的好手段,谓之偷天换日倒转乾坤也不为过,本君被你支使得团团转,你倒是颇为自谦。”   敖若向前弓着的腰背仿佛被秋风掠过的枯草,又向下弯了一弯,“真君容禀......” 杨戬轻蔑地一笑,在敖若再次开口之前打断了他:“龙王何尝有什么是本君需要知道的?我这个司法天神,原是三十三重天上的摆设,竟由着你们逆天违命,冒天下之大不讳,盗法宝,欺龙女,改天道,九天十地的胡闹!”   背后的寸心看不到杨戬的脸,身子却也暗暗的一震——这样的杨戬是寸心从未见过的。那一千年里她认识的杨戬不见得是温柔细致的,却总是儒雅清高的。他口齿伶俐,却从不允许自己刻薄。他崖岸高峻,却从不轻易蔑视什么。而像今天这样,倨傲的,冷峻的,无情得几乎残酷的杨戬,让寸心觉得分外陌生。也许,这就是分开后的那四百年的天庭生涯带给杨戬的吧?寸心胸口一阵闷痛,她仁厚爽朗的二爷,在那冷冷清清,四边不靠的三十三重天,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?   本来霜打茄子一样萎靡的敖若,忽然直起腰来,双眸直盯着杨戬,大声问道:“真君,您爱过什么人么?” 杨戬不料他忽然变色,只略一皱眉道:“这还轮不到你问。”   只见敖若轻笑道:“我爱过。” 他转过身,将整个脊背暴露给全副武装的杨戬,自顾自说道:“爱一个人,明明知道毫无希望,却仍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,上下求索,直至身死魂灭亦无所悔,那种感觉,你有过么?” 他忽然旋身回来,定定的望着杨戬,窗外红日渐高,暖暖的日光穿过薄纸,映射在敖若明亮的双眼里,像有一把火在燃烧。   杨戬似乎被敖若眼里的光华灼伤,垂眸思忖片刻,语气忽然变得温柔:“杨戬若有爱人,必定护她周全,即百刃加身,亦不退缩。” 他低低的喉音回荡在宽厚的胸腔里,连寸心覆在他背上的手,亦能感到心跳一般的震动。“然而,” 杨戬的声音变得高亢,“杨戬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爱,为祸他人,亦不肯以挚爱之身,甘冒五雷轰顶之险!”   “杨戬!” 那敖若忽然悲从中来,亢声答道:“我本无心为祸,是上天待我不公!” 他的眼眶中充满泪水,“它逼得我与所爱之人不能相守,连相忘于江湖亦不能做到......杨戬!若你的心上人明日就死,你还能傲立此地,用天条天规的大道理责骂于我么?”   杨戬毫不为动,声调愈发冷硬:“若那成蛟明日就死,你怎有心肠在此地长忆往昔?” 他唇边俱是轻慢:“你这谎,只索蒙骗三公主,却骗不到本君。”   “是真的!” 敖若的眼内迸出泪花,“我因得了宝镜,又诓得了咒语,当日午时就带着成蛟在玉镜湖边试过的,谁料那宝镜全不应我!”   “不对!”寸心自杨戬背后探出头来,“我肉身在你手中,若已取过我的心头血,因何我本命龙珠毫无感应?” 话音未落,又被杨戬推回身后,牢牢护住。   敖若倔强的抬手拭去腮边的泪:“我没骗你们,我诓你肉身,不是为了你的心头血。” 他缓缓解开披风,露出一领月白绫锦长袍。杨戬见状拉着寸心退了一步,为防敖若突然掣出兵器抢攻上来。   敖若凄然一笑,伸手褪下交领直至肩头,露出雪白的肩膊和小半左胸,那里,赫然有一道三寸长的新伤,因未及包扎,还不时有鲜血缓缓溢出。   寸心与杨戬俱是一怔。须臾杨戬“哧”地一笑:“你骗谁来?”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,“在西海时龙后曾言,这引物必得是龙女的心头血。你是男身,又怎能……”话未说完,只见敖若抬手解开了颌下繁复的绶带,头上沉重的玉冠再没了束缚,霍然坠地,跌得粉碎。   “杨戬……”寸心攀住杨戬披风的手忽然抓紧,“他,不,是她……”寸心惊讶得语无伦次,杨戬缓缓接口道:“她,没有喉结。”   敖若一头长发散落腰际,凌乱的衣襟搭在肩头,凄然道:“我盗宝镜是真,诓骗公主肉身却不是为了那九钱心头血,而是怕宝镜认主,不听我使唤。真君是有天眼的,自可看上一看,敖若,是不是龙女?”   寸心再也忍不住,从杨戬背后抢步而出,含泪替敖若整理好衣襟,端详半刻,一把抱住她,放声大哭。杨戬别过头去,喉头亦酸涩难忍。   良久,敖若雪涕道:“成蛟丧期不远,没有万全的准备,我怎肯贸然一试,没想到,还是功亏一篑。” 原来那宝镜非主人的心头血不能使用,可敖若与寸心同宗同族,虽有寸心肉身在手,又怎忍戕害于她?故而敖若返来寻寸心,终于在灵漱井边,找到了她。   “敖若,” 杨戬思忖半晌道:“你身为一江之主,盗人法宝诓人肉身,已是大不应该,如今又兼女扮男装,僭称王位,这每一条单挑出来,都足够送你上剐龙台,受锯角褪鳞五雷轰顶之刑。你可要想仔细了。 ”   敖若苦笑道:“我父王一生只得我一个女儿,自幼充作男孩教养,慢慢的,三界之内几乎没人知道我是女身。父王仙去,留下偌大岷江,我若不出头撑起,谁来看顾我孤儿寡母?我为岷江耗尽心血日夜操劳,觅得心头所爱,却不能相依相守,连守护他一世安康都无法做到!” 她双臂箕张指向天际,“老天老天,我们生为龙神,人人都向我们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,可是这天道的不公,又有谁来替我们承当?” 她满腹愤懑压抑多年,今日一旦出口,便如河泄海倾,再不能自已。   寸心在旁也已是涕泪横流,说不得一句话。杨戬却不似二女悲伤,他略带歉意的看着敖若,缓缓道:“你的龙王之位,是四海龙族家事,我不便深管。但你强逆天命,擅改命格,终究是要遭天谴的。”   敖若倔强的抬起下颌,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:“我,不怕!” 杨戬摇摇头,“你自是破釜沉舟,但于我,当不会让寸心与你一同赴险。”   “杨戬!” 这愤愤的声音却来自寸心,“我的事不要你管!” 她转向敖若,慨然道:“我同你一起,要多少心血,你开口就是!”   “敖寸心!” 杨戬急跨一步,猿臂轻舒,轻而易举的将寸心自敖若身边带回。这边寸心尽自挣扎不断,却始终挣不脱杨戬的大手。杨戬压住心头怒火,扳住她的肩头,把她的身子强扭过来道:“她硬要逆天而行,是要引来天雷的,你休要跟着胡闹!”      ☆、第 12 章   天上没有云,太阳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窗纸,连在房内都能感到小金乌炽热的力量。敖若心知时间不多,她自然明白,单凭自己是绝无可能从杨戬手中带走寸心的,不由得越发心急如焚。那寸心被杨戬困住,百般挣扎仍不得脱,只得柔声相求:“杨戬,你放我跟她去,她只是要我的心头血,又是救人,午时一过,不论成功与否,我都跟你回去。” 杨戬却毫不为动:“私改命格是要引来天雷的,以你的修为,不要半刻就化为飞灰了。”   敖若在旁帮口道:“真君勿忧,小龙不才,定当护得三公主周全!”   “就凭你?”杨戬头也不回,“你腆为龙王,连一只千年泥鳅精都擒不住,你凭什么护她?况且,” 杨戬一臂圈住寸心,微微偏过头斜睨了敖若一眼,“你到时自顾不暇,若成蛟和寸心同时遭难,你先救哪个?” 敖若一时语塞,竟无言以对。   这边寸心却冷笑一声道:“那是自然,我们的修为浅,比不得显圣真君,神通广大法力无边,授意阎君私改命格这等小事,都不够你一指头弹的。”   杨戬顿时俊脸一沉,带着薄怒盯视着寸心,她却毫不畏惧,自顾自道:“司法天神当日被天条追杀的惶惶如丧家之犬,如今一朝得势高居九重,你的话就是天条,想为你外甥添二十年阳寿,一个眼神阎君就乖乖照办。我们要救一个凡人,你就横加阻拦,端的是掌的好天条,真真造福三界!”   “你!” 杨戬气结,他去至南海不见寸心,心知有诈,但寸心身上有他留下的帕子,既然尚未示警,也就是说寸心并无大碍。因此杨戬先至地府查看了成蛟的命格,那成蛟本是东方青帝座下角木星君,因犯了天规被罚下界,历劫二十二年,受尽贫病之苦方可重上天庭。这样的命格,无论如何是改不得的。杨戬原以为,寸心尽管刁蛮,但所行之事,桩桩件件,无一不是为了他这个夫君。寸心或许不懂杨戬,但她总是毫不迟疑的选择相信杨戬。就如同二百年前,寸心虽然不知杨戬为何违抗圣旨私挖沟渠,却不假思索的站了出来,替他顶了那几乎令她万劫不复的欺君之罪。   可眼前的寸心是如此蛮横无理,恍如又变回了灌口杨府里,那个无理取闹的,气的人手足冰凉的女子,仿佛下一刻就要拿起手边随便什么,砸向冰冷的地面。他圈在寸心腰际的手臂不自觉的缩紧,寸心渐渐喘不过气来,心头掠过一阵慌乱,就如那日,杨戬没有温度的大手,握住了她纤细的颈项,一阵没顶的恐惧霎那间席卷全身。   那恐惧只停留了一瞬,便被寸心抛开。刚刚回到西海的时候,母亲只是镇日垂泪,大哥也常常对月长叹,父王心内苦闷,干脆躲起来不见臣僚,无分日夜,只是枯坐饮酒。大嫂见全家愁苦不堪,倒常来含凉殿与她闲话。寸心含着泪,一桩一桩的同大嫂数说杨戬的不是,说到激愤处,也曾摔了几个琉璃樽,砸了几个玛瑙碗。大嫂只静静的听着,终于在某日,看着满殿狼藉,叹一口气道:“说来你大哥与我,原本一个是海中龙子,一个是蓬莱仙婢,相隔何止千里,若不是命里注定,哪里会结为夫妻?” 她说的不假,这大太子妃碧衣原是蓬莱仙岛上玉妃太真院的仙娥,因缘巧合结识了摩昂太子,彼此一见倾心,摩昂求了父王,亲备了大礼,自那玉妃仙子处求娶为妃的。   寸心一哂道:“谁都像你?跟大哥一双两好琴瑟和鸣,那杨戬心里本就没我,若不是我救了他性命,他怎会......” 碧衣一笑,“我没见过杨戬,却见过他母亲瑶姬公主。一千二百年前,她还是四重天之主的时候,来过我们太真院。那时我刚刚修得仙体,从没见过这样美丽高贵的女神,因此躲在我们仙子的屏风后偷看。” 大太子妃的眼神温柔而明亮,款款忆道:“在我心目中,仙女们都是清冷孤高的,可瑶姬公主并非如此。她是那样豁达宽广,明快爽利,观之顿觉可亲,让人一见忘俗。”   寸心颇为不屑,又不好反驳,只低头摆弄着罗裙上的鸳鸯绣带,闷闷道:“杨戬的母亲豁达爽利,又与杨戬什么相干?” 那碧衣笑道:“我虽没见过杨家二郎,却听四公主说过,他为人宽厚仁义,以诚会友,最是像他的母亲。再说,” 她徐徐行来,坐在寸心身边,“杨戬当日劈山救母,又担山蔽日,也是三界少有的孝子了。这样重情重义的人,怎么会是你口中那样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男人?若是那样,你当初抛家舍业的嫁给他,又是为了什么?”   寸心无语,半晌答道:“大约,是人长得好看吧?”   碧衣“噗嗤”一笑,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寸心的额头:“你呀......” 她收了笑,俯身拾起一块琉璃碎片道:“两个人能到一起,是上天赐予的缘分。茫茫人海,却只有你二人得以结为夫妇携手一生,难道不是毕生幸事?可不管是一见钟情也好,日久生情也罢,总还是须得相互容让的。就算起初是块冷石头,一千年啊,也足够将他捂热了。要是硬碰硬,谁都不肯后退,那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?” 碧衣端详着那碎片,“你看这琉璃樽,虽然可以用仙法重新将碎片聚在一起,粘到一处,但终究不会再有当日的光彩了。” 她叹了一口气,“夫妻之间,哪有什么对错?无非是你让着我,我让着你罢了。” 寸心一撇嘴:“他不爱我,就让来让去又有什么意趣?” 碧衣看着她,无奈的摇摇头:“没有爱,怎么会让?若不爱你,撒手去了就是,何必回来?”   寸心自幼骄纵,凡事有父王母后和三位哥哥善后,一向是做了再想,甚至做了之后也不想。“思量后悔”四字,竟从未在敖三公主的脑海中闪过。后来她在灌愁海下囚了二百年,不见天日。过去一千年里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,早就被她一点一滴的掰开揉碎,细细品味了成千上万遍。到了最后,她已经可以像一个看戏的人一样,用最平静的心情回溯每一个场景,方才悟到,原来当日大嫂说的话,竟是至臻之理。   像今日这样的争吵,在寸心和杨戬之间发生过太多次了,多到寸心已经不能记起当初到底是为甚么开始,又怎样结束。杨戬爱过她么?寸心不知道。她只知道那时的自己,冲动,偏激,不可理喻,有时甚至是为了争吵而争吵。杨戬也从开始的迁就,到无奈的顺从,最后忍无可忍,拂袖而去。也许,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,把杨戬从身边推开,再把他心中的温情,一寸一寸的掐死。直到,事情已无可收拾。   寸心含泪凝望着满面怒容的杨戬,如今的她,原本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。可成蛟死期就在今日,眼下红日高升,那厢敖若如坐针毡,这厢杨戬却严词拒绝,寸心不得不出言相激,希图杨戬震怒之下如旧日一般撒手离去,她好同敖若火速前去救人。但此刻杨戬明明心头火起,却仍旧不肯放人,寸心虽急,却也无计可施。   她忽然灵光一闪,计上心头。只见那龙女泪如雨下,大声叱道:“杨戬,你休要与我做这无谓之举,我如今已非你发妻,也就不是你的责任。你已然改了天条,为何还要与我纠缠不休?难道,” 寸心顿了一顿,仿佛积攒力气一般,将抵在杨戬胸甲上的双手紧握成拳,哽咽道:“你忘了那日树林里披在你身上的月光?”   杨戬愕然,噏动双唇想要说些什么,却无从说起。只见寸心猛一发力推开杨戬,又咬牙道:“如今你已无须反下天去竖旗为妖,何不......何不......” 她再也说不下去,强忍着胸中剧痛,犹自咬紧牙关,不肯出声。   杨戬眼中泛出泪光,“我当年本就是兵行险着,自谓无论成败都绝无生理,所以......” 正说着,忽然草庐门户大开,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一脚踏进门来,敖若一见,高声喊道:“小珊,你速带三公主去见成蛟,我来敌住二郎神!”   那小珊本就伶俐,一听此言,疾步上前扯住寸心就走。杨戬堪堪向前踏出半步,只见敖若自腰间掣出画影剑,寒光一闪,已是杀将过来。   杨戬右腕一翻,银光亮处,三尖两刃刀赫然在手,架住画影剑喝道:“敖若,你疯了!” 那敖若也不答话,锋芒一闪,剑气破空,竟是朝杨戬的咽喉刺来。电光火石间,杨戬翻腕变招,横刀封住她来路,刹那间两件兵器铿然相击,敖若只觉虎口一震,自己拼尽全力的一剑如泥牛入海,不能自拔。她心道不好,撤腕拔剑,却不能移动分毫,手中画影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牢牢定住,沉肩坠肘也无济于事。那敖若情急之下松开剑柄,身形猛地向后退了数步,踉跄着站稳,一身冷汗已将浑身浸透。   她定了定心,低首抱拳道:“二郎神君果然武艺超群,我不能敌。” 杨戬正要说话,却见那龙女双手相合,以左手三、四、五指勾定右手三指,两个拇指勾连,竟掐了一个天罗地网诀,念了一句什么,食指张开,指向杨戬叱声:“去!” 顷刻间一张水网兜头罩下,碧蓝波涛将杨戬团团围住。杨戬以手推拒,那水网即随着他的手掌微微外扩,虽不伤他,却也不能挪动分毫。   杨戬勃然变色,右手持刀,左手掐定一个神雷诀,指尖电光闪烁嘶嘶有声,所指之处水网轰然四溅。敖若也不惊慌,径自盘膝坐下,右手在上,左手在下,拇指相接,置于精腑之上,已是结了一个印。她合眸默念了几句,须臾周身华光大盛,一颗鸽蛋大小的宝珠缓缓自胸腑之间浮现,冉冉上升至头顶,停在敖若顶门上三寸许高。   “敖若,你不要命了!” 杨戬大惊,这龙女祭起本命龙珠,竟是要用龙族真元拢住水网,死死困住自己!她本来法力并不高深,杨戬破她水网只在弹指之间,可敖若既以龙珠相抵,若要施法破网,须得击碎龙珠,那龙珠一碎,敖若焉有命在?   杨戬急忙散了指诀道:“敖若,你这又是何苦?” 敖若睁开双眸苦笑:“真君,你法力无边,我敌不过你,不过以本命真元困住你一时三刻罢了。” 杨戬抬头看看窗外日影,此时已是几近中天,若再耽搁,只怕小珊和寸心就已经开始施法救人了。当下脊背如有芒刺顿生,咬着牙只是沉吟。   ☆、第 13 章   杨戬略一思忖,已是有了主意。只见他将三尖两刃刀交至左手,右手抬起,并起二指抵在太阳穴处,身后黑色盘龙披风径自飘起展开,虽无风却烈烈有声,通身甲胄叶叶相击,铮铮作响,忽然眉间天眼骤然大亮,说时迟那时快,已是化出元神,游龙一般脱出水网,在敖若身侧立定。   那敖若骇然失色,尚不及起身,就被杨戬抬手捏住本命龙珠,翻腕化掌,缓缓将那龙珠压入敖若头顶卤门。顷刻间水网崩塌,化为万点银珠,暴雨一般撒落于屋内。敖若还要挣扎时,杨戬一个手刀,击向她后颈,敖若身子前扑,当即昏倒在地。   杨戬抬眼看时,日影已近巳末,心道“不好”,急忙收了元神,驾起一道金光直奔玉镜湖而来。那岷山距灌口尚有百里,以杨戬脚程也要半刻功夫。行至半路,他忽然心悸,一阵无可名状的慌乱瞬间蔓延开来,脚步踉跄,胸口一闷,一股腥甜涌上喉头,竟然咳出一口血来。   这样的心悸似曾相识。在桃山,眼见母亲被金乌晒化,自己却全无办法阻止,那时杨戬就有过这样的慌乱。在华山,三妹见敌不过,竟然祭起宝莲灯来对阵,自己怒极,三尖两刃刀堪堪擦过三妹的鬓边,带落一缕青丝,杨戬也曾有过这样的慌乱。他一生只手翻云覆雨,将三界置于股掌之间,自新天条出世之后,杨戬自谓已经摆脱了这样无计可施的恐惧,可今天,当这陌生的感觉再度袭来,他仍旧惊悸不已——寸心!寸心已经拿到宝镜,开始引血施法了!   杨戬料的不错,寸心此刻正在玉镜湖边。已然换回原身的三公主,一身淡鹅黄色纱罗对襟襦裙,静静伫立在早已干涸的湖畔,一阵风起,吹得她臂上的帔帛翻飞,翩然欲舞。寸心神色凝重,望着身边的成蛟一字一句道:“擅改命格,无论成与不成,都是要获罪于天的,你可要仔细思量。”   那成蛟点点头,“敖若明知这是逆天之举,仍然豁出性命救我,我怎能辜负他情深义重。” 说罢躬身向寸心施了一个大礼,又道:“三公主义薄云天,甘冒天险助我二人,成蛟过得此劫若仍有命在,定然结草衔环,报答三公主厚谊。”   寸心亦抱拳还礼,道声“不敢”。她转过身,看了看天色,随即抽出腰间清霜剑,对准自己的心口,略一沉吟,小心翼翼斜刺了下去。短剑没入胸口,寸心当即身躯剧震,似有不能忍之巨痛。不一时,她战抖着双手拔出短剑,顷刻间胸口鲜血涌出,染红了衣襟。寸心身形一晃,几乎不能维持站姿。一旁的小珊忙上前几步,牢牢搀住寸心的手臂。   “快,取血!” 寸心大口喘着气,推了小珊一把。这丫头也不迟疑,忙以中指点染寸心伤口,涂抹于镜面之上,再交于寸心手内。那龙女皓腕猛地扬起,似乎用尽了周身所有气劲,奋力将宝镜抛向空中,娇叱一声“开!” 只见那宝镜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血红的光芒,这光团裹挟着镜子,在最高点“砰”的一声炸开,竟化为瓢泼血雨,轰然四散落地。   地面上血红色的水滴越聚越多,须臾蔓延开来,流入干涸的地缝。那湖水眼见暴涨,水位越来越高,颜色却毫不减淡,只弹指间,便灌满了原本滴水全无的玉镜湖床。其时天至正午,小金乌横在中天,耀眼的光芒自空中倾泻而下,洒在殷红的湖面上,被染成金红色的湖水泛出粼粼波光,显得分外妖异。寸心已然支持不住,挣扎着靠坐在湖畔大石边,捂着胸口对成蛟道:“你速速下水,我这法术撑不了多久,拖延不得。”   那成蛟依言奔至湖边,纵身入水。寸心阻住小珊为她包扎伤口的手,气喘吁吁道:“你休要管我,速速带王妈妈远离此处,不用多时天劫将至,你们留在此地帮不上忙,反遭池鱼之殃。” 那小珊含泪道:“小珊受我主厚恩,粉身碎骨也是该当。只是我留公主在此,若有天劫,你当如何?” 寸心轻轻的摇摇头:“不碍事,王妈妈是成蛟亲母,你主人必不忍得她赴难的。至于我,” 她凄然笑道:“两百年前我也差点万劫不复,如今......如今......” 她似再难忍伤痛,只以手死命推开小珊。那小珊双眉紧锁,见寸心执意不让自己留下,只得蹲身施礼道:“公主稍待,我去安置了王妈妈,就来寻你!”   这边寸心目送小珊离去,但觉胸口痛的不能自持,一时气闷,已然昏厥过去。她左腕间的丝帕染了鲜血,微微发出银芒,那光华延手臂徐徐上行,渐次覆住她的左胸,竟丝丝缕缕渗进了伤口。   那成蛟在湖中蹒跚行走,浑然不觉头顶苍穹已然变色,不知何时席卷而来的黑云,大浪一般翻腾着,迅速蔓延到天空的每一个角落。忽然一道闪电划过,跟着一声巨响,彻天动地,连玉镜湖水都为之一震,那湖水随即卷起巨浪,裹挟着成蛟扑向岸边,赤红的浪花打在堤岸上,激起无数血沫,随后又卷着成蛟退回湖心,风起浪涌,竟然在湖心卷出一个巨大的漩涡。   成蛟淹没在浪中,早已呛了几口水,身子在水下随着乱流涌动,他忽然惊觉自己已全然没顶,却丝毫不觉憋闷。成蛟低头遍视全身,只见皮肤寸寸开裂,在血红的湖水中,分不清流出的是血还是什么,那密如蛛网的裂纹之间,竟然生出漆黑透亮的鳞片。若此刻面前有面镜子,成蛟当能照见其中的自己,头顶鹿角,双眸火红,颌下生出卷曲的胡须,双手指甲暴涨如利爪,全身覆盖着核桃大小,墨玉一样通透晶莹的鳞片!   岸边的寸心原本软软靠在大石边上,大浪袭来时她也茫然不觉,亦在昏迷中被卷入湖里。那缠绕腕间的丝帕忽然银光大盛,稳稳托住寸心的身子,逆着浪涌的方向往岸边吃力的飘去。   杨戬赶来时,堪堪看见湖面的寸心,他急忙按下云头,半身落入湖中,伸手去拉。不防又一道闪电划破黑云,穿过湖面上浓重的血色大雾,直击在寸心身上,打散了那护身银光。寸心吃痛,嘤咛一声蜷缩了身躯,竟如石块一般直直坠入湖底。   杨戬的胸口如有大石猛撞了一下,一时间竟然无法呼吸。寸心当时离他的指尖只有一尺多远,就是这一点距离,让杨戬没能及时拉住寸心下沉的身体。他已经无暇悔恨当时为何没有扑上去挡住那闪电,忙闭一口气,潜入水底去寻寸心。   湖中血浪上下翻涌,混着黄土枯草,裹着沉渣细石,不时划过杨戬的脸侧。这水极浑,几乎不能视物。忽然湖底某处银光一闪即逝,杨戬一眼瞥见,忙朝那边游去。   寸心静静躺在湖底的黄土上,后脑枕在一块卵石上,显然方才跌下来的时候撞在了上面。刚刚才逝去的恐惧,大网一般重新笼罩住杨戬的心,他慌忙抱起寸心柔弱的身躯,细看她时,除了胸口,身上并无伤痕,应该是帕子上附有的法力帮她卸去了那闪电的致命一击。杨戬心下稍安,托住寸心的腰际,手脚并用向水面游去。   寸心的头软软的靠在杨戬的胸甲上,她似乎觉得很不舒服,轻轻的哼了一声。杨戬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,忙撤去甲胄,换了一身常服,又将寸心搂紧了些。寸心迷蒙中隐隐听到耳畔急促低沉的心跳,恍然间竟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夜里,她靠在杨戬的胸前,静静聆听着院子里大槐树下,琤琮作响的风铃声。   彼时杨戬额角尚有薄汗,一手揽住寸心的腰肢,一手握住了她覆在自己胸前的柔荑,微有胡茬的下巴顶在寸心柔软浓密的发心,鼻端若有若无的飘来她温热的,带着木樨花味的发香。   良久,就在寸心即将沉沉睡去的时候,杨戬低下头,在寸心的发顶轻轻一吻,悄声道:“白日里读到一阙词,此时想来,竟颇有意趣。” 寸心抬起头,朦胧的双眸带着微微的水意,懒懒问道:“什么词,说来听听。”   杨戬微笑,曼声吟道:“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。”他停住,带着盈盈笑意,低头看了一眼怀内佳人。寸心面色一红,抡起粉拳轻捶了他一下:“你这人,竟拿我说笑!”杨戬捉住她的手,按在胸前道:“这词隐有仙意,因而记住了。你不想听,我便不念了。”   寸心嗔道:“哪个说不听了?你且念来,我与你批评批评。”杨戬笑意愈深,徐徐又道:“水殿风来暗香满。绣帘开,一点明月窥人,人未寝,欹枕钗横鬓乱……” 寸心细细品着词中况味,一时间沉浸其中,竟不能言语。忽然她面色一僵,“唿”的翻身坐起,蛾眉倒竖,面带怒色道:“好啊杨戬,你连这时分都忘不了'明月'二字!” 说罢一把掀开丝被,跳下榻来,光脚立在当地,指着杨戬道:“你走!我不想见你!”   杨戬愕然,须臾变色,一把捞起榻边搭着的外袍,下榻趿了木屐就走。那一夜,杨戬独自在书斋对月长叹,留下寸心一个人在卧房,望着窗纸上斑驳摇曳的树影,流泪直至天明。   杨戬沉浮在满目殷红的湖中暗自叹息,他怀中的龙女仅着薄纱,长发如海藻一般荡漾飘散在水里,纤弱的腰肢软软的贴在他的身躯上,不须刻意,就能感受到寸心温暖的,玲珑娇柔的曲线。那时,如果自己能够稍假辞色,也许不至于有今日之祸......他的呼吸猛地一滞,自己居然在这一刻还念着这些!   杨戬忙收煞心神,奋力踩水浮出湖面。刚一冒头,只见一人立于岸边,正焦急的朝水面张望。杨戬定睛看时,那人头戴五佛宝冠,身着雪白孔雀天衣,项挂金丝七宝璎珞,顾盼间英风四溢,竟是灵山如来佛祖座下,八部天龙广力菩萨!   那敖烈见是杨戬,忙纵身入水,帮他将寸心拖至岸边,杨戬刚要施法救人,便被敖烈扬手止住:“真君大可不必如此,我这妹子就算不是公主,也是地道的龙族,这点子浑水还淹不死她。” 说罢斜睨了杨戬一眼,全不见宝相庄严。   杨戬悻悻然收住脚步,垂手看那菩萨将寸心拢在怀内,细细查看她的伤势。寸心胸口的伤极明显,不须细寻就能看见,敖烈一见了那伤,当即抬头怒视杨戬道:“这伤口怎么来的?” 杨戬将前因后果略提了提,又道:“菩萨,你是如何得知......” 敖烈一口截断他:“我怎么就不能知道?” 他大约是气急了,出口极快:“我在灵山听经,忽然一阵心悸。我就知道,又是这不省事的妹子出了事!” 他轻轻放下寸心,站起身来走近杨戬,逼视着他道:“我们一胎双生,素来都有感应。怎料赶来才知道,她这次,又是为了你!”   杨戬被敖烈连珠炮似的话问的无话可说,只得绕过敖烈道:“如今且不说这些,寸心身上的伤......” 却被敖烈一个箭步挡在身前,抬手拦着他道:“不劳真君费心。我妹子的事儿,我自己有数。真君还是回去照顾你的妹子吧。” 杨戬气结,正待说话,那敖烈又一哂道:“我忘了,真君有个孝感动天的的好外甥,如今自是无事一身轻,只是此刻日头还在天上,要晒月亮,还有得等呢!”   那敖烈伶牙俐齿语带嘲讽,竟问的杨戬哑口无言。敖烈还要再说,只见天际一道闪电凌空劈下,正中湖心,登时腾起巨浪,那血色漩涡不降反升,竟拧成一股硕大的水柱,遥遥直指黑云翻涌之处。   ☆、第 14 章   天劫!敖烈不由得打了个冷战,扳住杨戬肩头问道:“那成蛟尚在湖中?” 杨戬颌首道:“我才在湖中并未见他身影,想是已经被卷到了那漩涡之中,这天劫就是冲着他来的。”   敖烈望了那水柱一眼,皱眉道:“如今须得尽快寻到成蛟,阻他化龙,方能平息这天道之怒。” 他向前跨了一步,又停住,回首深深看了杨戬一眼,略带着不舍道:“在水中你不如我,你看好寸心,我去去就来。” 未及前行,却被杨戬一把拉住,敖烈挑眉,只见杨戬俯下身,将寸心左腕上松松挽着的丝帕整理好,方起身道:“寸心是你妹子,你在这里,我去。”   敖烈嘿然片刻,点点头,向杨戬一抱拳道:“放心。” 杨戬不答话,转身间化出片片银甲,握着三尖两刃刀的右手一抖,瞬间化刀为链,环环绕于右臂,一个箭步已是腾空而起,自半空中使了个鹞子翻身,径直扎入水底。   那敖烈直目送杨戬没入湖中,一点水花也不见了,方才在寸心身旁大石上结跏趺坐,看了一眼尚自昏睡的寸心,竟是一笑道:“敖小寸你还是睡着了最像淑女。也不知杨戬这样刁钻人物,怎么能整整忍了你一千年。” 他眼角瞥见寸心伤处兀自闪烁的银芒,又叹道:“这人一头担着天道,一头还要惦记着你,也不知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。你说你这琴棋书画样样稀松,挑男人的本事倒是三界第一。”   正说着,敖烈嘴角的笑意忽然消失不见,圆睁双目望着血红的湖面。只见一个身影自湖底急速上浮,随即破水而出,大鹏一般展开双臂,稳稳落在十丈开外的岸边,却正是杨戬。他手中锁链闪着刺目的银光,绷得笔直,犹自向湖底伸引而去。只停了片刻,那锁链剧烈的晃动起来,整个玉镜湖好似一盆端在小娃娃手中的血水,四边晃荡,湖心水柱赫然崩塌,扬起滔天巨浪,一波一波抛向岸边。那杨戬沐浴在漫天血雨当中,身形却纹丝不动,只牢牢牵定那锁链。忽然他后退一步,右臂一振,暴喝一声“起!” 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被从水底拖出,凌空而起,又如一块巨大的龙形磐石一般,重重的砸在湖边沙地之上。   杨戬收了锁链,未及上前,但见斜刺里冲出一人,扑在那黑龙身上,哭道:“成蛟!”杨戬脚步一顿,叹了一口气,又停了下来。原来敖若昏倒在草庐,半晌方醒,一眼望见灌口方向黑云密布电闪雷鸣,知道寸心已经发动阵法,便忙驾了云赶来。   她双手抚摸着成蛟身上黝黑冰冷的鳞片,那巨大的鳞片之间,还挂着不知道是血还是湖水的,粘稠的红色液体。成蛟痛苦的扭动着身体,那锁链死死勒在他身上,有些地方已经勒进了他迸裂的伤口之中。敖若见状忙转回身,眼带祈求的望着锁链的主人。杨戬遥遥看见,眼神一黯,手一松,锁链便如寒冰化雨一般消融无迹。   成蛟化为人形,身上的青衫已经破得不成样子,湖底的泥沙和枯枝划破了他的肘臂,方才在水下,杨戬的锁链仿佛带着尖刺的大网一样,将他捆得缩成一团,现在锁链化去,他依然痛苦得不停的颤抖。感觉到敖若的手,成蛟费力的睁开眼睛,血红的双眸里带着泪,想要说什么,却抽搐着发不出声音。   敖若的心仿佛泡在沸水里一般,连呼吸都带着疼痛,哽咽道:“早知如此,我不该让你......” 成蛟吃力的摇摇头,“不......是,是我......不够好......” 敖若直哭得涕泪横流,半晌才道:“成蛟,我这一生,见过无数神仙和凡人。我不是遇不到更好的,而是......而是我遇到了你,就不想再要更好的。” 她双手捧起成蛟因痛苦而蜷缩着的手,放在胸前,抽泣道:“我心里已经有了你,纵有再好的人来,我又怎么能动心?” 敖若低头,在成蛟的手心吻了一吻,又道:“我瞒了你,只想着能从此护你一世平安,看你读书吟诗,看你......看你娶妻生子,看你白头终老,谁知老天连这点希冀都不肯应我。早知今日,我当初就应该告诉你,我,我......” 她已经泣不成声,喘了几口气方才哭道:“我原是龙女,以女身僭称王位,因此不敢示人。”   成蛟瞪大了双眼,痛苦中惊喜的看着敖若,他已然不能说话,颤抖着手,想要触一触敖若的脸庞,却无力的跌落下来,勉强扯出一抹笑,噏动着嘴唇好像在说:“好......好......”,却发不出声音。敖若痛得不能自已,转身瞥见杨戬在侧,忙抛了成蛟,膝行几步来至他身前叩首道:“真君,你宅心仁厚法力无边,我求求你,求你救救成蛟,我随你上天庭,锯角褪鳞五马分尸,敖若都不会说一个'不'字!”   杨戬带着悲悯的神情俯视着跪伏的敖若,半晌才道:“太迟了。” 敖若惊恐的抬起头,听着杨戬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:“成蛟本是东极青华大帝座下角木星君,因事触怒大帝,被贬下凡,须饱受贫疾而死。本来那场病,就是要接他回天庭的。是你强违天命,擅改命格助他化龙,才致今日之苦。如今复悔,已是迟了。”   敖若愣怔在当地,拼命眨去眼内的泪水,她不能相信,这一切一切的折磨和苦痛,原都是自己带给成蛟的。她忽然想到什么,大声问道:“那,那现在......” 杨戬仰起头,微微眯着双眼,看向头顶狂怒着翻涌的,遮天盖地的黑云,轻轻叹了一口气,不复再言。   闪电于那黑云中倏忽往来,似有无数魍魉魃魅跳跃腾挪,间或照亮了黑得深不见底的云边。忽然云中大亮,无数道闪电纠缠胶葛着,裹挟了金红色的天火,猝不及防的直劈下来。那敖若道声“不好”,回身去护成蛟时,已经来不及了。一团巨大的火球劈啪作响,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中了岸边的成蛟。那成蛟似有剥肤之痛,没身于火球之中狂乱的扭动,如置阿鼻地狱。敖若心如刀割,慌乱中捏起水决熄火,却全不奏效,她泪眼朦胧瘫坐在地,望一望面有不忍之色的杨戬,哀哀问道:“这,这就是天谴?” 杨戬侧过头,微微颌首。   那缠绕成蛟全身的火焰,像一朵朵炫丽的火莲,醉了酒似的舞动着腰肢,敖若苍白如玉雕的脸庞,竟被那火球染出了一丝血色。她定了定神,深深望一眼不再扭动的成蛟,转头伏下身,向杨戬施礼道:“我不听真君之言,擅动妄念,以身拒天,终有今日,又连累三公主受难,还望真君勿怪。” 她仿佛痛的不能呼吸,强自镇定方又道:“如今挚爱已去,我不求您宽恕,但有一事还请真君成全。” 杨戬只道她心生悔意,却不料那敖若抬起头来,倔强的望着自己道:“请真君将我二人葬于玉镜湖边,不再分离。”   说罢她转过身去,双手撑地,纵身一跃,竟扑进那熊熊燃烧的火球中,紧紧抱住成蛟的身体。那火球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赤黄青白褐五色流金直冲九霄,毕剥作响的火星在空中一个又一个爆开,浓烟滚滚,黑龙一般腾空而去。饶是杨戬面上平静无波,一颗心也如雷轰电掣般砰砰作响,半晌才勉强定住神魂。   浓烟蔽天,腾起的飞灰像鸦羽一般在空中翩然起落,方才覆盖整个天际的黑云已然渐次退去,黯蓝的苍穹在云中显露真容。杨戬松开紧握的双拳,手心冰凉精湿全是冷汗。他静待火熄,摄了敖若与成蛟的骨灰,行至湖边一块大石处,徒手掏空此石,将二人骨灰置于其中,又施法封印了这石棺。   寸心醒转时,已经是在西海她自己的寝宫内。修竹守在榻边,一见她睁眼,先奉上一杯四味香薷饮,见寸心怔怔的捧着那月影梅葵杯只是发呆,遂笑道:“公主,你睡了一天了,还觉得倦么?”   寸心也不答话,含了一口香薷饮,趿鞋下榻,往前走了几步,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,问道:“我三哥呢?” 修竹赶上来接过杯子道:“三殿下送你回来就走了,说是灵山的经筵还没完,你身上的伤也无大碍,就赶着又去了。” 寸心“噢”了一声,闷闷的行至妆台前,拿起梳子,有一下没一下的捯着发尾。修竹一笑,放下手中梅葵杯,上前扶正寸心的头,又自她手里拿过那描金犀骨梳道:“还是我来吧。”   寸心任她摆布着,垂着眼眸只是想心事。镜子里,寸心一头长发散落肩头,光洁顺滑,几可委地,修竹立在她身后,微微躬着身,细细的帮她篦着。寸心蓦地想起前日,那人就是以这样的姿态,帮她摘掉了发间缠绕不去的珠钗。她丹唇微启,想要问些什么,却终究没有开口。修竹眨眨眼,小心翼翼道:“公主,南海的五殿下昨儿来过。见你睡着,就没敢惊动”   寸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,猛地回头,修竹的手还没自她头发上放开,不由得扯落了几根。寸心也不顾得痛,急急问道:“五弟来,说了什么?” 她略一顿,又道:“想是伯母那边出了什么事儿?” 修竹放下梳子道:“也没说什么,只传话说,待公主好些,去南海坐坐,那边龙后娘娘有些话想问公主。”   寸心登时坐不住了,忙忙换了一件蜜合色交领刺绣长袄,赶着绾了发,也不带从人,自去了南海。通报进了瑶光殿,只见南海龙王正端坐在龙后榻前,寸心忙施礼,却被敖钦一把拉住道:“不要多礼,你伯母等你多时了。” 一面说,一面站起身来,道声“事多”,又嘱咐下人好生伺候,说罢一径去了。寸心躬身送他出去,一偏身,坐在南海龙后的榻上,叫一声“伯母”,珠泪已经滚下腮来。   那龙后凝视着殿顶的藻井,半晌无言。寸心一阵心慌,龙后叫她来,定是要问敖若的事儿,可敖若身死的时候,她远远的在一边,不省人事。敖若怎么死的,临去前说了什么,寸心一概没有亲见。况且,龙后知不知道敖若是龙女的事儿,她也心里没底。修竹说,成蛟是杨戬擒住的,敖若是杨戬看着殉情的,甚至连收拾善后,也俱是杨戬一人所为。敖烈那个混小子倒是看见了,可他大约是知道南海必有一问,所以才脚底抹油,溜回灵山去了。如今只得寸心一个人,坐在这偌大的瑶光殿里,忐忑不安的等着龙后发问。   “寸儿,” 龙后终于开口,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悲凉,在这铺满厚厚长毛地毯的寝殿里,显得格外沉闷。“敖若的事,我已尽知。” 龙后无力的靠在大迎枕上,缓缓说道。寸心本来低垂的头忽然抬起,惊讶的望着她。   “二郎真君遣了敖若的侍女小珊来,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与我听了。” 龙后的声音虚弱得好像从遥远的风中传来:“孩子,我叫你来,是为了谢谢你。” 寸心再也忍不住,扑倒在龙后的怀里,又不敢放声哭,只得小心翼翼的啜泣。那龙后抚着寸心的长发,缓缓道:“生不能同衾,死却可同穴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生生世世长眠于玉镜湖边,这于两个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人来说,多少也算弥补了遗憾。” 说着,龙后自己也泪流满面。“那孩子自小在我身边长大,虽然寡言罕语,却格外的刚硬要强,叫人心疼。她这样去了,虽然我不在身边,可是有你看着她,就跟我......也在跟前一样。”   寸心无声透了一口气,心底忽而涌上一股刻骨的愧疚。这愧疚不是为了敖若,敖若求仁得仁,为了一段她永远也得不到的爱情殉葬,用死亡,摆脱了套在她肩上的,永世不能解脱的桎梏,这么说来,敖若和成蛟真的是死得其所。寸心下意识的抚摸着腕上的丝帕,冰凉丝滑的触感,并不能缓解她胸中滚油煎心一般的绞痛——杨戬用自己的修为护住了她,在天雷劈下的时刻卸去了全部的力道,承担了本来不该属于他的天罚,而后又独力收拾了残局,将寸心施法的事儿一并抹去,只推说是敖若不顾劝阻自行其事,一切自然通顺得好像原本就该是这样。只有寸心知道,自己又欠了杨戬一笔,却不知道这一笔,要何时还,怎么还,又或者,杨戬需不需要她还。   龙后拉着寸心的手,一头滴泪,一头细细讲了许多敖若幼时的事,寸心也只得打叠百般软语温言来劝慰,直说到龙后露出倦意方才告退。此后一连数日,寸心都陪在南海龙后身边,侍奉汤药,闲时陪坐说话解闷,堪堪守得龙后愁容稍减,才回了西海。   ☆、第 15 章   寸心一进含凉殿,只见敖烈大喇喇坐在她的书案前,翘着长腿,手内拿着一张花笺,正在摇头晃脑的品味。寸心几步上前,劈手夺下那笺看时,只见上面写着:“形侧倒影,明中见冥,福祸相依,悲喜相生。” 一笔极漂亮的簪花小楷,正是自己上年中秋自洛阳归后,帮大哥处置政务时偶然看到的一句偈子。当时觉得十分耐人寻味,就随手写了下来,放在了案头。   敖烈自寸心身后探出头来,痞兮兮的笑道:“我说妹子,你向来不喜读书,怎么这会儿巴巴的参起禅来?” 他修长的手指磨蹭着光滑的下巴,歪着脑袋打量了寸心一番道:“你该不是被那姓杨的伤透了心,万念俱灰,要入我佛门吧?”   寸心一把推开敖烈道:“少来!就你这痞子还参禅?我哪里来你这样哥哥。”说着,捻着花笺的二指一晃,顿时生了一簇火苗,瞬间将那花笺吞噬不见。抓住敖烈的袖子蹭掉手上的灰,寸心又道:“那日我伤成那样儿,你说声‘忙’就不见人影了,今儿我好了,你怎么又‘闲’了?”   敖烈抓住寸心的手腕,略把了把脉,甩了她的手道:“你腕上那帕子护着你呢,我添什么乱哪!” 寸心红了脸,“啪”的一下拍掉敖烈翘在她案头的双脚,扭过脸,闷闷说道:“那帕子原就是我的,不过是还给我罢了。”   敖烈笑着站起身,晃荡几步踱至寸心榻前,扑通一声跌入床褥,自躺成个大字型,语气凉凉的:“那上面附着的九转玄功也是你的?” 寸心一怔,随手抄起座椅上的瑞锦纹靠垫丢了过去。那敖烈长臂一伸堪堪接住,口内却佯作大惊道:“哎呦喂,谋杀亲哥了哎!” 他把那靠垫枕在脑后,笑着又道:“你说你在灌口那一千年,也是这么砸过来的么?”   寸心闻言,作势拿起案头的玉砚要砸,敖烈见状赶忙求饶:“妹子妹子,好妹子,你那一砚台丢过来,砸死我事小,我师父可就少个好徒弟了!” 寸心笑着放下那砚道:“谁信呐!你那话唠师父有猴子保着就够了,你们几个都是累赘。” 敖烈坐起半身道:“不是我那老和尚,是我授业蒙师。”   寸心一愣,敖烈未出家前,曾拜在东极青华大帝麾下学了五百年的道术,后因烧了玉帝宝珠被锁鹰愁涧,才被唐三藏救起一同去了雷音寺,要论师徒,敖烈跟青华大帝的缘分更深。她瞧了瞧敖烈的神色,那敖烈看起来一本正经并无说笑,忙坐了榻边问道:“可是那大帝要使你做什么?” 敖烈正色道:“说起来,还是敖若的不是。她这一闹,自己搭进去了不说,角木星君的缺就没人顶了。角木蛟是师父手下第一得力战将,我没去的时候就阵阵打头,后来我去了,就轮不到他了。” 寸心“哧”的一笑,用手推了一下敖烈:“说正事呢,你那师父难道想你回去顶缺?”   敖烈一摊手,无奈道:“这不是你那亲亲前夫......哎你掐我干嘛.......姓杨的好妹子养的好孝子,放了地府十万恶鬼出来,我师父会同朱陵度命天尊,黄华荡形天尊,三位救苦天尊一起率人四处捕拿九幽地狱逃出的最难缠的恶鬼。按说这正是用人之时,本来角木蛟照常回去了,就没我什么事儿了,他一死,师父没了抓挠处,只好知会姓杨的,请他帮手。” 寸心听见“杨”字,越发留了心,想了想又诧异道:“这是杨戬分内事,又与你什么相干?”   “可是呢!” 敖烈双掌一合道:“这是道家的事儿,我一个西天的菩萨,又与我什么相干!可你那亲......哎姓杨的,不省事的冤家,竟然跟师父荐了我。师父一想,也觉得我武艺超群文心周纳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打遍三界无敌手......” 寸心笑着啐了一下,打断他道:“所以你师父也觉得用你顺手,就应允了?” 敖烈一撇嘴:“就是啊!多亏我在妙严宫的小师弟给我透了个信儿,师父派人去灵山前,我就偷了个滑儿,跑出来了。”   寸心思忖片刻,又道:“这恶鬼为祸人间,的确得赶紧收拾收拾。你不如......” 敖烈往后一躲,缩进榻里边,抱着膝摆手道:“你可别找我。那恶鬼是姓杨的好外甥放出来的,要收也是他亲自收,凭什么他们拉屎,要我揩屁股?”   寸心闻言,心下也道“可恶”,又问:“那你出来的久了,你师父在灵山寻不到你,自然要来西海的。” 敖烈把嘴一咧:“我师父无可无不可,都是那姓杨的事多,仗着自己官大,惯会颐指气使。” 正说着,帘外修竹来报,说司法天神在含元殿,请见三太子。   敖烈还未及答话,寸心“嚯”地站起来道:“这杨戬欺人太甚!我西海又不曾欠了他,他作甚么三番五次来找麻烦?” 她把手里靠垫一摔,也不更衣,自壁上摘下清霜剑就冲出殿去。修竹望着她绝尘而去,一脸讶异,敖烈却懒洋洋的坐起,眼角眉梢都是笑,慢慢踱着也跟了去。   含元殿里,杨戬一身雪色圆领窄袖衫,腰佩九环蹀躞玉带,足登黑缎六合靴,负着手立等敖烈。身后的哮天犬随侍在侧,仍旧是一领鹤灰斗篷,从头兜到脚。那摩昂太子甚是客气,见过礼,让了上座,奉了绝顶好茶,陪着又等了半刻,也不见敖烈来。摩昂一脸歉意道:“我这三弟甚是散漫,入了佛门也不见收收性子。真君稍坐,我去催催他来。” 说罢一躬身也去了,只留杨戬主仆二人自在殿上。   那杨戬也不甚急,只站起身来踱至殿中,细细打量这龙宫。他上次来,还是男扮女装带寸心归海的时节,来去匆匆,因而未曾细看。这含元殿是西海龙宫正殿,与寸心的含凉殿不同,地面全是上好蓝田暖玉铺就,再覆上厚厚的栽绒云气花纹地毯,就算是不小心推倒了一边的珊瑚雕花四足座灯也不会发出半点声响。二十四根一人不能合抱的金丝楠木大柱立在墨玉柱础上,撑起六丈高的殿顶,中央藻井细雕团龙卷云水花纹,五彩琢墨沥粉贴金,正中一条金丝蟠龙舞爪张牙,口衔一颗硕大的银色宝珠,乳白色的光华自宝珠倾泻而出,柔和而坚定地洒落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。间或有五彩斑斓的小鱼游过,悠闲自得,无拘无束。   哮天犬却不似主人那般气定神闲,等了许久不见人来,急的狺狺暗叫:“主人,这摩昂太子不是有心诓我们吧?怎地去了这许久还不见回?” 杨戬慢慢的打着扇,斜睨他一眼,也不答话。忽然身后脚步声橐橐响起,杨戬回望时,却是寸心提剑急急赶来。   杨戬挑眉,他亲来西海,的确是抱着一丝希望,想请到敖烈之后顺便探望寸心的伤势,没想到摩昂去请敖烈,直接把寸心逼了出来。他眼中闪着惊喜刚要说话,寸心已经摔了珠帘,拔剑指向了他,斥道:“杨戬!我三哥已是大雷音寺如来佛祖的人,不是你属下,凭什么听你调遣?你那外甥闯下的大祸,须得自己收拾,我们西海与你毫无瓜葛,不许你呼来喝去!”   杨戬一怔,心下了然,必是敖烈得了青华大帝的法旨,自己躲懒不想去,便到寸心这里添油加醋挑唆了几句闲话,挑得寸心怒火中烧。当下抱拳道:“公主息怒,杨戬自无资格差遣三太子。只是杨戬总摄收鬼事宜,青华大帝因寻不到三太子,才报到了真君神殿,请我从旁协助寻找。”   寸心看看杨戬身旁的哮天犬,冷笑道:“我说呢,青华大帝与我三哥有师徒旧谊,这等小事,遣一道童来寻也就是了。再不,就是真君神殿一个草头神也能办了,何必劳动真君大驾?您还真是闲。” 她大约是手臂酸了,怒气冲冲收了剑道:“想是你自持官大一级,要亲自来压服我三哥,好叫他去替你顶缸。”   杨戬尚未答话,哮天犬在一边接口道:“我主人当然官大!连青华大帝都要听他命令,敖烈一个龙太子,凭什么......” 话音未落,只听杨戬重重咳了一声,低斥道:“你出去,到西海边上等我!” 哮天犬呜呜两声,见主人不肯通融,只得退了下去。   这边杨戬方苦笑道:“公主这是哪里话来?三太子现是佛祖的人,杨戬怎么敢妄自尊大?当真是事情紧急,别处一时抽不出人手,所以杨戬才亲自来西海,请三太子出手助力。” 他顿了顿又道: “顺便......也来谒见公主。” 寸心不料他说出这句,倒没了话答对,垂头半晌,低声道:“我有什么好见的?”   杨戬叹口气,上前道:“你的伤......” 寸心红了脸,想起玉镜湖畔诸事,顿觉方才对杨戬高声斥责颇为不妥。抿了抿唇,解下腕上的丝帕道:“你不说我倒忘了,这帕子,还你。”   杨戬却不去接,摇头道:“这本就是你的,何须还我。” 寸心抬头,对上杨戬的眼神,一时心慌,脱口而出:“那你好歹收了帕上的法力,你......你东征西讨,放两成法力在我这里......” 她本想说“岂不浪费”,想了想,换成了“如何使得”。   杨戬一笑,道声“自然使得”,又问:“我上次遣人送来的药膏可收到了?” 寸心瞪大了眼:“什么药膏?” 杨戬也是一愣,他自灌口回天庭,因惦念寸心身上留疤,特特去药王处讨了生肌祛疤的章丹五灵脂送至西海,未曾想寸心根本没见到。   寸心忽然悟道:“啊,是不是一个小羊脂白玉盒,盒盖镂雕双鱼,红玉嵌宝的那个?” 杨戬颌首,寸心笑道:“你早说是那个不就结了?我不知是你送来的,没用。”   “没用?!” 杨戬急了,拉过寸心的手,三指搭在腕上细细把了脉道:“不对,你这脉毛浮缓迟,不像是没有痊愈啊?” 寸心知他听错,忙道:“不是没用,是没用上。” 她右手抚上胸口,笑道:“你那玄功着实了得,回西海当日伤口就合拢了,到第三日,连疤痕都不见,已是和往常一样了。” 说着,一手解了领间排扣,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,就要与杨戬看她的伤处。   寸心一向不拘小节,随性适意,杨戬却知这是龙宫正殿,殿角还有蚌女虾精伺候用茶。寸心这一解扣,杨戬面上一红,忙一扬手,设了个禁制,有条小鱼没来得及游出,生生撞在不知从何而降的纱幕上。   这一施为,寸心也觉得了,登时羞得满面通红——自己这是怎么了,两人和离经年,早不是当年亲密无间的神仙眷侣。人家来办事,顺口问候一句,自己就当了真,忘了情,叫下人看见,报与大哥知道又是一顿唠叨。当下掩了领口,嗫嚅半晌道:“那个......既如此,我回去说与我三哥知道,叫他即刻去见青华大帝应卯。”说罢,也不待杨戬回话,自挑帘去了。   ☆、第 16 章   敖烈溜达到含元殿前,一眼看见了大殿正中莫名其妙出现的白色纱幕。他翻了个白眼,刚要转过身去,就看见敖小寸慌不择路似的从纱幕里冲出,直奔自己而来。寸心看到敖烈,也不搭言,脸红的樱桃也似,一阵风般擦过敖烈身侧去了。敖烈挑挑眉,看着杨戬收了法术,肚里暗笑,慢踱至殿前,打了个唿哨道:“人说清源妙道真君雅量高致,品味非凡,如今一见果不其然。这大殿上正少了一帘纱幕,我前儿还说让大哥找几个鲛人去织,没成想今儿真君就给送来了。”   杨戬见是敖烈,面上酡红一闪即逝,一揖道:“殿下别来无恙。” 敖烈强忍着抽搐的脸颊,凑过去搭住杨戬的肩头道:“我说妹夫,我妹别看脾气倔,心肠很软的。你要还搞不定她,只须把你胸前开天神斧留下的伤给她看看,包管她哭的梨花带雨。” 杨戬一侧身,不着痕迹的卸掉了敖烈的手臂,方道:“我同寸心一起,不是为了让她哭。”   敖烈一愣,收了嬉笑,正色道:“杨戬,寸心自小骄纵,是我父王母后,和我们几个弟兄惯坏了她。她不听父母之言,擅自出海嫁与你为妻,以致与西海隔绝千年,后来又和离还家,都是受了这任性的拖累。我原以为,寸心这样莽撞的性子,也只有你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方能护她周全,未曾想,我们几千年珍而重之捧在手心的妹子,竟在灌口日日以泪洗面。”   杨戬闻言,心下也是一阵黯然。只听那敖烈低沉的声音又道:“你们的事,我身处方外虽不便插言,却多多少少都有耳闻。我不能说自己妹子没错,但你为人夫君,身虽偎红而心念倚翠,就是你的不对了。这笔账,我西海终有一日是要讨回来的。”   杨戬扬眉,他还是第一次与敖烈如此郑重的交谈,之前只听说这广力菩萨少年时也曾任性胡为,后来到了灵山也不见收心养性,如今观之,言辞间倒颇有他大哥摩昂的沉稳持重。杨戬略带歉意的抱拳道:“殿下说的是。昨日种种,譬如昨日死,今日种种,譬如今日生。”   敖烈满意的点点头,语气略缓:“你千年望月,已经是三界皆知,寸心胸中的苦闷早非一日之寒。她刚回西海的时候,我大哥曾要打上天庭去,却被寸心拦住了。那时我只道你心中唯有嫦娥,娶我妹子是为了报恩,可那日在玉镜湖边,我看你对寸心也不是全然无情。我只奇怪,人都说二郎神君重情重义,是个爽利人,可既然你心里有着别人,又怎么能忍着寸心,还和她朝夕相对了整整一千年呢?”   杨戬苦笑:“望月一事,实在一言难尽,但我终究欠寸心一个解释。” 敖烈拍拍他肩头,已是换了一副面孔,嬉皮笑脸道:“我那妹子惯爱钻牛角尖,把她交给你,我们就可不用头疼了。”   杨戬一笑即收,又道:“如今青华大......” “这还用你说?” 敖烈不待他说完就抢道:“师父有事,弟子服其劳。我不过是多日未曾还家,这番要跟了师父去,又不知几时完事,这才回来看看父王母后并寸心。可可的又见了你,如此甚好,我这就上妙严宫去。”   杨戬也道:“我与殿下同去,还有几句要交代沉香。” 敖烈心说“杨戬你就是个劳碌命”,面上却笑着,同杨戬前往东极长乐净土不提。   寸心在西海闭门不出二月有余,已是闷得发慌。此时正是重七之日,西海虽不过这节,宫内宫外的女孩子们却一早预备下了乞巧的物事儿。寸心在灌口时,也曾采办各式彩纸、通草、线绳,编制成各种奇巧的小玩艺。她自己就是神仙,当然犯不着对空跪拜,做“迎仙”之举,只是亦曾炸了各色的巧果,送与杨府家下人等品尝。如今多年不与此会,倒觉得十分新鲜。   这日午后,寸心小憩方醒,由修竹伺候着梳妆。只听帘栊一响,一队蚌女捧着几只填漆戗金龙纹攒盒迤逦进来。修竹见了一笑:“公主,这是预备晚间乞巧用的面点果子,往年都是大太子妃张罗,今年太子妃说了,都交于公主过目。”   寸心看时,只见那攒盒内是一色五彩描金花蝶纹盘子,盛着各式时新现炸的面果子,有剪出各色花样儿的,有塑作各种飞禽走兽的,俱都玲珑剔透,活灵活现。她随口问道:“是什么馅儿的?” 为首蚌女忙蹲身答道:“回公主,有白糖的,藕粉的,莲蓉的,还有豆沙的。” 见寸心半晌无话,修竹便挥了挥手,遣退了蚌女。   要是那人在,一定又要皱眉了,寸心暗暗想道。往日在灌口,她每每做了甜食,总要拿去给杨戬尝尝。杨戬虽不嗜甜,却也会皱着眉咬上一小口,然后将剩的递与寸心。只有一次,寸心福至心灵做了松穰馅儿的,杨戬竟吃了三个。寸心大喜,原只道他不爱这些零嘴,却不曾想这回堪堪对了脾胃。刚要说“从今后只做松穰果子”,哮天犬一头撞进来,说梅山兄弟们在外,等着二爷去方寸山打猎。寸心知他这一去,必是要三五日方回,上前拦时,拉扯间哮天犬不慎碰撒了茶杯,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全泼在了点心上,泡得一片狼藉,寸心当即摔了盘子去了。   如今倒要想做一份松穰果子,可又送给谁去?寸心叹了一声,站起身来对修竹道:“我晚间要出去一趟,你对大嫂说,不必等我。” 说罢也不等修竹回话,自出了龙宫,直往海面而来。上了岸,她又踌躇起来,今晚人间处处张灯结彩庆贺七夕,她又能躲到哪儿去?沉吟半晌,方使了水遁之法,奔了玉镜湖来。   那玉镜湖自两月之前一夕水涨,加之风雷变色,敢去的人越发少了。本来就没什么人烟的湖边,如今荒芜的好似绝境一般。此刻一泓清澈的湖水,镜子一般映着天上一弯新月,波光粼粼,那光似乎能直透到人心里。   寸心只穿了一件石榴红抹胸高腰襦裙,外罩了件绛紫半臂纱衫,月已至中天,人间的夜晚还是如此闷热。她嫌弃的看了看臂上的帔帛,正懊悔时,却有一阵解暑的清风自背后送来。她心下讶异,有点期盼,又带着点迟疑的回头张望了一下,果然在不远的大石旁边看到了那人。   寸心低了头,嘴里嘟囔一句什么,还是款款走过去,道了声:“真君好悠闲。” 杨戬一笑,手里的墨扇轻摇,带着令人惬意的微风。“我睡不着,下来看看。” 杨戬看着身边的大石,抬手摸了一下,又搓去了指尖的青苔。   “这就是敖若和成蛟的......?” 寸心问道。杨戬点点头,算是默认。夏夜的虫鸣从遥远的林间传来,一声一声,叫得人莫名的浮躁。寸心叹了口气道:“他们两个,也算是求仁得仁。” 杨戬没有说话,只仰面望着横跨苍穹的银河,若有所思。   寸心也仰起头,漆黑的夜空里,细碎的星星流沙一样泛滥在天际。风乍起,大大小小的繁星也随着一闪一闪,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,又渺茫得遥不可及。记得有一年七夕,她和杨戬摆了茶案在树下纳凉,杨戬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团扇,递与寸心道:“前日你说扇子丢了,这是织女宫新造的样式,你看可好?” 寸心喜得爱不释手,连忙捧着细看。杨戬笑道:“那上面绣的是柳树寒鸦,意境萧索了些,但取凉意而已。” 忽而一只萤火虫飞过,寸心掷了扇忙起身去扑,惹得杨戬大笑,“人都说‘轻罗小扇扑流萤’,你倒好,扇子丢了一边,只手去捉。” 说着,信手一抓,将一物笼入不知何时变出的纱囊,做成了一盏萤灯。   直到很多年以后,寸心才在大哥的藏书里读到,“银烛秋光冷画屏,轻罗小扇扑流萤。天阶夜色凉如水,坐看牵牛织女星。” 原来她和杨戬的生活,也有过那样诗意的一晚,只可惜团扇已不知去向,送团扇的人,也早就搬去了冷冷清清的三十三重天上。   寸心的脖颈微酸,眼角隐有湿意,想要拿帕子拭时,又蓦然想起,随身的那块儿,早就请四公主纳还了杨戬,只好吸吸鼻子。一偏头,看见杨戬的手在旁边,托着一方丝帕。她刚要接,又犹豫着缩回了手,问道:“这帕子......”   “放心,没有法力。” 杨戬淡淡答道。寸心接了来,也不拭泪,只望着那帕子发呆。这不是她绣的那方,她想要问杨戬把原来那块儿放在了何处,又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。杨戬只一笑,说道:“原来那方在神殿。” 寸心不解的抬头,听杨戬又道:“拢共只有那么一方,我怕带着丢了,又或是弄脏了,因此锁在了密室里。”   寸心一哂道:“那原是你的东西,你放在哪儿,无须报我知道。” 杨戬仿佛没听见她的话,自顾自道:“神殿里还有好多物件儿,都是你留下的。” 寸心闻言,不知怎么又伤感起来,她生怕杨戬的下一句就是“你何时去取?”,忙忙抢道:“我当初既把它们丢下了,就不要了。这样的东西我西海多得是,也不缺那几件。”   杨戬一愣,只见寸心撇了他,径往湖中走去,忙问道:“你这又是怎么了?” 寸心头也不回:“我出来的久了,大嫂还在宫里等着我回去乞巧。这里水多,正好借路回西海。” 杨戬失笑,自己思量了半晌方才开口,这女人竟然就要逃了。眼见寸心已经踏浪而去,杨戬来不及思索,急忙一个弹指,击碎了浪花,竟把个龙女摔在了水中。   寸心不防,呛了几口水,挣扎着立起身,怒目圆睁正要说话,那杨戬已经抢步上前,也不避水,自站在湖里,身上袍子也湿了半截。寸心被杨戬气得说不出话,见他如此,心里一拱一热,竟然哭了出来:“杨戬!你,你只知道欺负我......”   清源妙道真君笑着,伸手拢了龙女入怀,轻轻抚着她的背道:“你忘了,就在这湖边,你推了我一个跟头,把我手臂都跌出血来。” 他低头看看寸心,柔声道:“要轮起欺负,咱们两个,半斤八两。” 寸心哭的噎着气儿,也不答话,只把眼泪鼻涕统统蹭到杨戬的肩头。   好容易缓过来,寸心哽咽道:“那天我也是这么跌进水里,还是你救了我。” 杨戬也甚是感慨,“我救了你,你又在西海救了我。我那时对你颇为怨怼,只道你不如让我和母亲一同死去,也好不再受这世间离乱之苦。直到上了天庭,才知道天道有常不能违抗。后来,你又在天庭,替我顶了欺君之罪——杨戬欠你的,何止一个救命之恩。”   “你不欠我什么。” 寸心倔强的抬起头,“我也不要你欠我什么。” 她重复道。那龙女的眼神黯淡得没有一丝光彩:“你折磨我,我也折磨你,纵有千般恩怨,也在那一千年里消磨干净了。若还剩什么,那日在玉镜湖边,你替我受了天谴,也偿还得过了。又或者,我还欠着你一个救命之恩。”   杨戬忍着喉头酸涩,哑着声音苦笑道:“你跟我之间,恩怨藤萝缠丝一般,不管是谁欠谁,早还不清了。既还不清,我也不要你还了,欠着吧。”   寸心破涕一笑,抡起拳头捶了杨戬肩胛一下。水波从两人立着的地方,缓缓扩撒开来,载着溶溶的月色远远荡去。那漫天的星光播撒在湖面上,仿佛水底飞舞着无数的萤火虫,一闪一闪眨着眼睛。远处的山林隐在夜色里,如万叠罗屏,映照着潋滟湖光,仿佛千百年来从不曾改变。   离别家乡岁月多,   近来人事半消磨。   惟有门前镜湖水,   春风不改旧时波。   ——唐贺知章   (终) ☆﹀╮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╲╱=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【书本网】整理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版权归原文作者!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═ ☆〆